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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回忆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7月16日10:19 南方日报

  /旧燕新巢/

  何立伟

  我不是想老气横秋地怀旧。我只是经常地有些疑惑,难道美好的事物,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回忆中吗

  我正在写一部回忆少年生活的长篇小说,其中一个章节里写到我们院子里的细伢崽喜欢爬房上树、飞檐走壁。那样的一种顽皮捣蛋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亦是心跳不已,情绪浩荡。我们院子外头有棵苦楝树,夏天里,结满了苦楝籽,模样像一颗颗青色的小枣。这东西吃不得,有毒,我们摘了,只拿弹弓射树上的麻雀同街上的路人。苦楝树高过我们的院墙,有时候,我们在外头野到半夜,院子关了大门,捶门声大了,吵醒大人要挨骂、挨闷闷的栗壳,还不如从树上爬到院墙上,再翻下去,悄悄溜进被窝同梦里。

  我们院子里还有两棵树,按鲁迅的写法,一棵是梧桐树,另一棵也是梧桐树。间距只有两米宽。细伢崽中年龄最大的大毛,那时已念初中,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当然热爱体育,就率领我们在一个太阳很毒的正午,跑到东风钢厂,偷了一截两米来长的无缝钢管,一路小跑回来,在梧桐树上两个人高的地方各扎进一个马钉,然后把钢管两端锤扁,插进马钉里,又拿麻绳斜十字捆绑固定,于是我们院子里就有了一副单杠。每天早上,大毛站在下头,脑壳仰起来,一跃而起,抓住单杠甩起来。我们个头小,要站在凳上,抓牢了,大毛把凳子一抽,我们就吊起来甩,练大头肌,二头肌,好跟街上其他细伢崽来掰手腕。

  三毛的姐姐喜欢养蚕,我们就跑到天心阁古城墙下去找桑树,摘了新鲜桑叶回来,铺在鞋盒子里,看蚕虫怎样蚕食桑叶,然后拉一粒一粒的小黑屎,直到它们一天天长粗,吐出亮闪闪的丝来,挂满鞋盒,把自己淹没掉。我们的父母皆在市政府机关上班,我们跑到机关的小山上,捉背壳上闪着绿色的金属般光泽的金龟子。我们拿细线绑了它的脚,让它飞起来,跟着它跑,满头大汗。它停落下来,我们把它放在自己的指尖,看它吮吸指头上湿津津的汗。

  我班里的学习小组长住在话剧团院子里,那时候院子里有几棵白果树,长得婀娜好看。他妈妈是位漂亮的话剧演员,在脚盆里洗了衣,就牵根绳子,拴在两棵白果树上,把衣服晾在绳子上。风吹来,衣服摆动,像是红红绿绿的旗。同学的妈妈喜欢唱歌,晾完了衣服,在裙子上擦擦手,就开始轻轻哼歌: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白果树的叶子,像是无数绿色的耳朵,静静倾听着悠扬的歌声。很多年以后,我看到白果树,总会想起这样的一幅画,想起同学妈妈的歌声,以及我们摆在树下的桌子,桌子旁围坐着四五个男女同学,脑壳歪着,一笔一划做作业。

  我搬过几回家,每回搬的地方,皆有院子,院子里皆有树,因为有树,又皆有麻雀叫喳喳。我打弹弓的眼法非常好,经常躲在窗子里,瞄准树上的麻雀,如同《水浒》里没羽箭张青一样,啪的一声肉响,一只麻雀就落到了地上,身子抖抖的,作生命里最后的哆嗦。夏天里,树上有蝉唱,声声短,声声长,让人感到阳光的猛烈同夏日的悠长。我们悄悄爬到树上,轻轻一扪,蝉唱在手心里熄灭了。我们跳下来,两掌扪住蝉,用力地摇,于是手心里又闷闷地传来了蝉的勉力的歌声。我们拿细线拴了蝉,夜里把线绕到树上,让蝉去吮吸树汁同露水。大人说,蝉的脾气很躁,养不了几天的,不如放了它。放了它,就叫做放生,是积阴德的事。细伢崽不晓得积阴德,手里的蝉很快就死了。

  近些年,我到过很多地方,亦住过很多城市,但是我住的地方大多没有院子,更看不到树,听不到麻雀的叫喳喳,亦听不到清越的蝉唱,更莫说有像我同学妈妈一样漂亮的女人,把衣服晾在从树上牵出的绳子上,然后在裙子上擦擦手,轻轻哼着愉快的歌子。

  我不是想老气横秋地怀旧。我只是经常地有些疑惑,难道美好的事物,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回忆中吗?

  本版插图/张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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