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抗日战争时期，我家住在重庆，亲身经历了日本飞机对这座山城，前后持续长达五年半的轰炸，重庆城几乎夷为平地。这是世界战争史上轰炸时间最长的一次残暴罪行。

　　每天天不亮，全城警报四起，黑压压的膏药飞机呼啸而来，一直炸到中午，接着又飞来一批，炸到下午，又来一批，直炸至深夜，不让你有丝毫喘息。夜晚当我们走出防空洞，满城是废墟瓦砾，浓烟烈火……

　　抗日战争到了最惨烈的阶段，我们全家随机关从硝烟弥漫的重庆撤到了几十里外的荒野农村金钢坡。金钢坡绿树浓荫，山野隐蔽，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时期，这里是中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政治部三厅所在地，张治中、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郭沫若任三厅厅长，在这里聚集了国共两党大批优秀的知识精英、文艺大家，一起同仇敌忾，共同抗日。

　　大家带着家眷散居在农家的村落里，疏散起来比较容易。与我家为邻的有画家司徒乔（归国华侨，油画家）、傅抱石（国画家）、张文元、高龙生（漫画家），还有最年轻的国画家李可染。大家住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战时平静的日子。

　　那时我和傅家的大儿子傅小石，司徒家的二女儿司徒双都在当地四维小学同班读书，大家一起结伴上学，一起闯祸惹事，一起偷吃地里还没有长熟的甜豆荚，很快活，也很让大人操心。不过我们也会很安静地去看大人们画画，看他们站在几人高的桌子上，画比真人还要高大的抗日将士，也常看他们坐在田埂子上画写生画速写。我和傅小石从小就爱画画，这一下子，就越发画上瘾了，在纸上画，在地上画，我甚至在弟弟妹妹的脸上画……

　　不久日本人终于发现了隐藏在乡野里的重要机关，每天派出几十架飞机轮番轰炸小小的金钢坡。在三厅办公的地主大宅院里，早就挖好了防空洞，但是空袭警报来得都很突然，危机中，大家都是随处逃生。

　　四川农民死后，风俗是在山坡的崖面上挖一个长形洞穴，放入尸体后再用石板封死。年深月久，石板松动脱落，尸骨散落荒野，山坡的崖面上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空洞，隐蔽在杂草藤蔓里。一天深夜，突然紧急警报响起，我正在发烧生病，爸爸背起我，冲出门外，妈妈牵着弟妹紧随在后，惊慌中，就近找了一个洞穴藏身。爸爸紧拽着我，向洞穴深处靠去，我觉得背后硬邦邦的两个硬块，顶得好疼，叫嚷起来，洞外的飞机正飞临头顶，扔下几枚照明弹，将洞里洞外照得亮如白昼，原来那两个硬邦邦的东西，竟是一具尸体的双脚！妈妈吓得将我们都拖出洞外，说情愿死在外面，也不进去了！万幸的是，那天飞机并没有扔下炸弹，在我们头顶上低空盘旋了好一阵子，扔下几团黑黑的物件，扬长离去。

　　第二天清晨，我们看见漫山遍野，房前屋后，落满了红红绿绿的日本传单，印的是汪精卫的头像和汪伪汉奸政府组阁名单。这一天大家都没有上课，老师让同学们四处拾传单，交回学校，集中销毁。下午放学后，我们路过三圣宫庙时，庙前的大黄桷树上，捆着一个穿黑衣黑裤的精瘦男人，听说他是个日本汉奸，昨晚日本飞机撒传单，就是他骑在三圣宫的庙墙上晃动旗子做内应，被几个农民发现，抓了起来，绑在树上听候发落。看见日本奸细，群情激愤，大家都朝他砸石块，吐唾沫，恨不能将他就地枪毙。我和傅小石、傅二石及司徒家姐妹几个挤进人群，对着他又踢又打。还不解气，回到家里，大家选中我家新粉刷过的临街院墙，画一幅抗日英雄打败日本鬼子的宣传画，司徒家姐妹搬来司徒伯伯画油画的大高凳，小石二石偷来傅伯伯画大作品的大抓笔，各种上好的颜色，由我和小石爬上高凳执笔，画题为：《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画面上被我英勇抗日将士砍下头颅的日本鬼子，模特就是那个绑在树上的日本汉奸，不过是给他穿上了日本军服，挎上了东洋战刀，还贴上几块膏药，跛了一只脚，拄了一支拐。

　　几个孩子的儿童画，居然引来了过往路人的纷纷夸奖，就连政治部三厅的叔叔伯伯都来表扬我们，说我们为抗日战争出了力。

　　随着中美联合空军实力的不断壮大，日军逐渐丧失了在中国的制空权，1943年8月日军终于停止了长达五年半的重庆大轰炸。

　　我们的画一直留在金钢坡的粉白墙上，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大家离开那块风景优美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