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是种特立独行的菜。夏天晚上，我在饭桌上常吃到的就是“凉拌苦瓜”。碧绿碧绿的苦瓜，切成细丝，用开水焯过，洒些盐，盛在浅碟里，依旧绿绿的，江山不改旧颜色。它颜色虽好，我上一年级的儿子却始终不喜欢它，不但不喜欢，见了还要嘟嘟囔囔发些微词。我不去管他——一年级的嘴，哪里会尝酸甜苦辣——就着他的微词，兀自吃。其实我也并不怎么喜欢吃，只是看《本草纲目》里说它有清火之类的好处，才勉强吃一点。
少年时一直以为清时的石涛喜欢苦瓜，因为他有一个名号就叫“苦瓜和尚”——石涛的名号是颇多的，像清湘遗人、阿长、钝根、零丁老人……简直可以用箩筐盛来批发。他与弘仁、髡残、八大山人并称“清初四僧”，在绘画史上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本是明朝的宗室，明亡后入空门。如此身世之人，作画往往枯寂萧索，有没落气，可是石涛的画却淋漓挥洒，笔底似有千军万马埋伏着。
少年时总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样。待年岁渐长，读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读到“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去清至”，才慢慢品出了其中的机锋，幡然悟出他之所以能如此，是已把俗世之苦参至若无———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俗世之苦一退，胸中就有了气象，也就有撒豆成兵，气吞山河的本钱了。
不过不历尽悲喜，却想把苦参至若无颇不容易，所以俗世上尽是些苦苦挣扎的人：《重庆森林》里，梁朝伟对毛巾诉说心事；《花样年华》中，他到了吴哥窟，把心事说给一棵树……王家卫的这些电影，真是说尽了尘世中人心的隔膜与疏离。苦海无边，回头无岸，除了吃苦，又有什么办法。
前天夜里，江树就打来电话，让我有时间一定去南京，吃他煮的苦茶。苦茶是他母亲在世时教他做的：薄铁板上放适量茶叶，置火上烘烤，待叶片转黄时放入壶中煮———据说还是佤族的制法。我知道江树是不习惯苦味的，问他怎么喝上苦茶了，他说深夜想起母亲，忍不住做起那种苦茶……从前他只觉得苦，现在尝出它原来焦中带涩、苦中有香。他说怕是整个夏天，他都要在那苦味中浸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