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老抠能聚财”（河上雨）

　　“山西老抠能聚财”这是句老话。“老抠”是小气、吝啬的意思吧？但仔细想去，不大是的了。指望着吝啬，葛郎台那样一毛不拔的守财奴，能抠出平遥票号，还有满布华北江南的山陕会馆？山西曾是全国财雄一时的省份。原因我看有三条：一、其时全国封闭，谨守自然经济法则，山西人则注重商业信息；二、这需要团结，山西人不闹窝里炮；三、最后一条才是“抠”。不是抠别人，而是抠自己，巴家会过日子，能算计这和小气是两个概念。

　　巴家这一条，一看就知道了。山西的华堂美舍很多，也有寒窑随舍，你进去看看，穷的只有几口酸菜缸，地下纤尘不惹，炕上破被叠迭齐整，东西都摆得井井有条，这就是山西人。我曾在大同挖煤，矿区是煤尘的天下，这谁都没办法———现今的大同，也不能避免这一条———但进矿工家，干净得教人不敢坐，不敢碰东西。山上有黄芩，这在哪里都是中药，用根，叶子是扔掉的。但山西人将它九蒸九晒，日常就用它，我喝过，色香味都好得上佳药茶，一点药味也没有。写雍正皇帝时，想起了它还请“十三爷”尝了尝。记得我母亲给我做饭，拨鱼儿，胡萝卜丁儿、豆腐丁，加菠菜，面粘乎乎地用筷子剔筋，然后用筷子沾香油，她绝不多滴，只一滴，满屋喷香，我只诧异成人之后再没有发现有人能做出她那样的饭。山西人嘲笑人无能：“给他白面，他还要吃成调糊涂（面疙瘩）呢！”但别省人喝这面疙瘩是家常便饭。

　　这说的还只是微观。我这次走一走山西，从宏观上验证了微观的不我欺，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是一个类型，修得再大，我的感觉还是土。古堡形式。常家大院的主人大约是喝过了点江南墨汁的，出来便是另一种色调。

　　这整个是山西的色调，你就到我们南李家庄看看凌氏的“喜字院”，也是与乔、王大院隐然相通的一般格调。平遥古城、王家大院、乔家大院、皇城相府都看了，加深的是山西人顾家顾邻，巴家敬祖的印象，人在外头做生意，做官，挣钱往家里搬，把老太爷、老太太的事办好，再顾及邻居，这是“山西特色”。

　　山西还有没有尚未张扬的大院？作为类型性的问题，这就好比门捷列夫周期表，这一类型的元素肯定还会有新的发现的。我很高兴山西人对他们的开发。这固是山西一“绝”，同时也是我们民族的一粹。什么叫粹，就是我们独有，别无分店的特定质点。

　　这一条，还可从阎锡山的故居去看，他是北洋军阀系中分出，服从中央又服从自己的一个典型，当“中央”的利益与个人利益一致时，那就是一回事的，利益有异，立刻翻脸。阎老锡也顾家，看他的宅子便能证明这一点，山西人对这主儿感情复杂，他反动，但乡情乡谊至今不衰，他的宅现在还在为老乡服务挣钱。我在看他的宅子时，想的是一个人不管他信什么形态，有一善之因，必有一善之果———这是佛理，也还是意识形态。

　　山西人自诩“地面文物占全国的百分之七十”。若是这些大院都计在内，我看是差不多的。在平遥，我们问及导游小姐：“这座城什么原因保存这么完好？”她的回答颇令人意外：“这干穷的过。没钱拆迁造新房，旧的又没塌，就保留了下来。”

　　这真的是实话，哪个地方没有文物呢？政府都是极力保护的。因为“工作需要”、“城市建设需要”都忍痛割爱了。今天割一块，明天割一脔，“爱”也就没了。山西人当日巨富，造了大量的爱巴物儿。后来又骤贫，虽然也“需要”，但没有割爱的“刀”，就留下来了。待到再富起来，有了更高的文明识见，发觉别地儿那些“需要”都是扯淡，爱巴物儿也就真成了宝贝。

　　这就好比原本是松脂，极不起眼的东西，大潮过来得急，一下子淹进沙里，成了琥珀，有的里头还塞了蜘蛛、苍蝇、蚊子之类的，潮再次退出，露出来了，越是里头有东西（哪怕是个蚂蚁）越值钱，就没有东西，它也是琥珀———这众多的“大院”，名人故居、遗址，不都是这回事么？

　　山西人在北边串起佛珠，是大串的玛瑙，中间是一大堆琥珀。和他们讲罗丹的“艺术”观也许是深了一点。但他们懂得玛瑙琥珀比现代垃圾值钱，比我们有的地方强去了。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5年07月20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