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诗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诗可以代表辛勤耕耘的人。耕可以借助于从事农事，耕与读连在一起，“耕读继世长”，这是旧时乡人持家的一种志愿，既本分做人，又不荒废，且沾一点书香。耕读为业，朴中带雅，是过去不少人的宿愿。也有借耕读另图大志的，那则属于隐者。曾读曹操的《述志令》，曹操说自己最初的愿望，也就是理想，并不是封王封侯。他这个人一生好学，曾慨叹：“老而好学，惟吾与袁伯业也。”这话是晚年说的，曹操最初的人生理想是在家乡建一所好房子，借它做书房读书用，然后“春天读书，
秋冬狩猎”，这种守着家园耕读为业的人生宿愿，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想曹操最初的人生宿愿是真实的，这是旧时许多文人的愿望。当我失学回家，想到能耕能读，便没有什么遗憾了。乡间是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山一挡，水一挡，树一挡，几乎与外界隔绝了。除了土地、庄稼和身边的自然景物，别的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人为的喧嚣和嘈杂都没有，最多不过是风声。静极了，还能听到阳光晒在春天的冻土、冻土破碎的声音，田埂下渠水的声音，再远一点是河水流动的声音。再静到极处，便是庄稼扎根的声音和自己心灵跳动的声音。这种环境，对一个耕读为志的人实在是一种福分，是一种最难得最适宜的环境。我下田带着书，春天田埂被晒得暖洋洋的，一些蒲公英的骨朵眼看着膨胀，草芽从枯草里钻出来，我在田埂上放下书，脱掉棉衣，然后劳动。匀肥、整垄，累了再回到田埂上休息、读书。干活时忘了累，休息时忘了时间，无私也无欲，心只在书上。种田是我的业，业不废，心安；书不废，是我的又一重收获。艾青的诗多么深沉，比泥土还要凝重还要深厚，鲁迅的书那时我似懂非懂，但我有毅力钻进去，杜甫多么沉郁，李白多么潇洒……伴着阳光和田野的风，我被泥和粮食之外的另一种营养喂育。我没想到离开土地，我已经感到生活和生命的珍贵。下田，牲口、农具、书；收工，牲口、农具、书，不同的是多了一轮夕阳。
绿庄稼盖满了田野，锄地或者蓐草，人钻进庄稼地里不见影子，庄稼一遮，田垄间全是凉阴，累了就坐下来休息。想起田头的书，赤着脚去拿来，坐下来读。干了很多活，心里踏实。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庄稼之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秋天，有些日子太忙，书放在那一堆割倒的庄稼上，实在无暇顾及它了。坐在庄稼堆旁擦汗，有一种期望和陶醉，因为秋后进入冬季，农闲了，我读书的时间就会更多。人被一种精神激励，不会觉得什么叫苦，在艰苦的环境中自有潇洒的活法。耕读之志不忘，没有喧嚣和浮躁，弯下腰耕耘或坐下来读书，很少有什么能打扰我，那几乎是一种死心踏地的耕读方式。倘说后来有什么造就，首先不忘从前的耕读，那是属于我的春耕夏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