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农村老党员

　　正雨

　　我跟赵二德是在山沟里的河边见面的。

　　未见赵二德之前，我曾经想象过他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贫困压榨，疲惫笼罩，披着破旧的棉袄，地道的提半截棍子勾着腰的放羊老汉。

　　然而，站在我面前的却是这么一个人：眼睛里放出明亮的光，戴着被风霜雪雨蹂躏过褪了色的蓝颜色帽子，帽檐压得比较低，黑瘦的长脸，半巴掌宽，两颗稍微突出的门牙露得比较明显，见一面让人不容易忘记或混淆。我和他并排走路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里面穿了件紧身的黑色线衣，外面套了两件蓝布褂子，都没有扣，敞开着。总之，给人一种精明。

　　我们走上一座简易木桥，桥上面铺了些沙土。还没有走到桥上，就经人介绍知道，这桥是赵二德花了六百元钱，买了八米长的三根电线杆自己搭建起来的，木头上面露出黑黑的沥青。

　　走进村里弯弯扭扭，高低不平的巷道，我们被一大片土房子挤在里面，村支书给我指着头顶上没有修好，露出被风雨剥蚀，只是一间屋顶上盖着瓦，三面墙，没有完工的木架房屋说，这就是赵二德给儿子修的房子，被用来作了八年的村学。一九九六年学校倒塌后，娃娃们没地方上课，赵二德把它用作教室。去年，他又盖了五间砖混结构的学校后，这房子才腾出来。

　　我要看的是赵二德给村上捐助修建的学校。拐过弯弯曲曲的巷道，一座漂亮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有人说，那就是学校了。

　　跨进小院，一排白瓷砖贴面的水泥平房站在面前。给人赏悦的心情，还有惊羡。墙上有一块镶嵌的奉献谱，记载着赵二德举全家之力，省吃俭用，历经一年之艰辛，修建五间八十八平方米砖混结构房屋捐献给村上的事迹。走进教室，四十多个娃娃如一泓荡漾的春水，我心头一热，那几十双眼睛，都看着我，没有一双遗漏了的。我所见到的全部都是纯真、美好和希望。每人面前都有一本书。我摸着一位小男孩的头，和女民办教师攀谈起来。学校是学区的先进。

　　我与老赵和他的老伴的交谈，是在他家那座极具羌族风格的土房子里进行的。

　　我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向老赵询问修学校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那么多石料、沙子都是你们一家人从河畔背运到这半坡上来的吗？全家人都支持吗？儿子、儿媳妇都不反对你这样做吗？村里人都理解支持你这样做吗？和我坐在一条长凳上的老赵都用最明确、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了我：“都支持，都同意，村上人都理解我，党员们、干部也支持。”

　　老赵总是寡言少语，倒是紧靠老赵身边的老伴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全家为修学校备了一年的料（沙子、石头等）。他身子单薄，老了，大石头抬不动，全靠儿子、媳妇哩，我闲了也帮他。”

　　有关赵二德带着全家人修建学校的详细情节，我更多的是从陪着我们的村支书赵文明嘴里知道的。除修学校外，跟教室连在一起的还有党员活动室、老师和村上的办公室、计划生育室等五间房。赵二德修学校，包括劳力、备料等一共花了五万二千多元。现在学生上课用的十套长条桌凳也是赵二德花钱买的。我不由得对这位已经六十七岁高龄，1962年入党的老党员由衷地肃然起敬了。

　　然而，眼前的赵二德，黑瘦的脸，穿着三件布衣，单薄的身子，眼睛里闪着光亮，没有多话。我凭直观和心灵的体验，悟出了他的诚朴和厚重，是在贫困大山里，艰苦环境里的风风雨雨中淘炼出来的放羊老汉的那种无华和朴实。

　　刚进村庄的时候，我就注意看村庄周围那些压抑得让人的心情怎么也喘不过气的重重叠叠的大山，那些一棵树也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的大山，全部由那些丑陋的岩石构成的恐怖的大山、真实地没有植物遮掩的大山。我怎么也不能把严酷现实中生成的高尚执著和恶劣的生存环境统一起来，融合起来。

　　赵二德所在的瓦舌头村，被周围光秃秃的大山挤压成一小堆贫困的形状。全村几十间土房子构成了西部农村那种贫穷和偏僻、封闭。但

　　我在这里却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农民共产党员的那种真实和可信、自信和执著、宽广和纯真。当我得知赵二德为孩子们修建的学校，全部都是他用放羊换来的钱修成的时候，我的心里发出震颤，是心灵受到情感撞击后的那种。是我再次用理性的、现实的、真挚的思维认识我们这位农民共产党员的那种。我的心里除了生出坚定之外，还有一些反思。

　　“别人养羊，羊生下十只羔子活不到一半，我养羊，羊下十只羔，十只都活着哩。”这是我从赵二德质朴的交谈中记忆最清楚的话。

　　我问赵二德：“老赵，你房后头石坎上的那丛树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

　　“灰柳树。”老赵答道。

　　灰柳树。哦，灰柳树，灰色肥厚的叶子，坚硬的枝干，春光里爆出的绿芽上面，有一小丛、一小丛淡淡的蓝色的花……

　　《人民日报》 (2005年07月23日 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