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取丹心照汗青
肃立在江西吉安市东赣江上白鹭洲上的白鹭洲书院内，墙上那一行诗句，令我悸动不已：“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生命竟可以有如此豪情，如此无与伦比的旷达。诗人弗洛斯特临死前作了一首诗，其中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人的寿命多有限！”就因为这简单的一句，后世的许多人觉得生命如同微尘，全然忘却了诗的背后还有另外一种独立敢言和由死返生的超拔。
文天祥生逢战乱频仍的宋元之际，19岁来到这座庭院就读，这年是南宋宝祐三年（1253年）。由于时局动乱，天下士子都肩负着共赴国难的满腔热血，庭院内弥漫着歌啸跌宕、痛杀贼寇、收复失地的凛然正气，风帆沙鸟、云烟竹树的修身之所，一派走笔如剑、烈马铁甲的金戈之声。宝祐四年（1254年），文天祥告别书院，赴京城临安参加殿试，一举夺魁，从此揭开了他壮怀激烈而又霉运连年的官宦生活。在为南宋小朝廷尽忠尽职的20多年中，他的爱国赤诚与残酷现实遭遇碰撞，内心承受着壮志难酬、国破无依的双重痛苦，朝廷对他时用时弃，有用的时候把他招来，无用的时候将他逐去，直到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元军兵临城下，宰相陈宜中连夜逃命，文天祥才被任命为右丞相，第二天就被年仅5岁的小皇帝派到元营谈判，结果被拘，作了“楚囚”，后虽从真州脱险，但朝廷官吏却要追杀他，以免他替元军当说客回来赚城，丞相也就自然做不成了。逃亡的岁月真是欲哭无泪，只恨东风，不识世间英雄。今天读他的《指南录》，便觉字字是血。景炎元年（1276年）流亡小朝廷重新任命他为右丞相，这次文天祥不认命了，与其跟着小皇帝尽日逃命，不如拉一杆大旗，聚兵抗元来得痛快。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是真正跃马横刀、冲锋陷阵过的，热血和忧愤都用在举刀向敌的刹那，如同最后一面旗帜，孤零零飘荡在南宋王朝行将失守的阵地上。由于局势的不可逆转，这种抗争的结局可想而知。祥兴二年（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海丰遇敌被俘，次年正月，元兵围剿南海孤岛（门+音）山，陆秀夫负帝跳海自尽，南宋灭亡。文天祥被俘之后被押往元大都北京。元帝忽必烈并不想杀害他，花了3年多的时间劝他归顺，倒是那些躲在深山里的读书人盼他死，一个叫王炎午的甚至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文》，陈述文天祥死的必要。为了达到劝死的目的，特把他的奇文抄了数十份，“自赣至洪，于驿途、水铺、山墙、店壁皆贴之，以速丞相死节。”（清《吉州人文纪略》）现代人发传单，也不过如此。用这样强大的攻势，“逼”一个状元出身的将士自杀，古今仅有。文天祥的头，最终是在北京柴市，也就是今天的菜市口被砍的。南宋遗民要他的头颅为民族大义致祭，忽必烈要用他的头颅儆服天下汉人，文天祥本人也不想再活在世上，义无再辱，据说临死的时候，他并没有高喊万岁，而是小嘘一声：“我报国至此了！”话刚落音，人头“当”的一声掉在地下，天地震慑。劝死的遗民从此闭上了鸟嘴。由蒙古人所建立的庞大帝国，也就过了数十年高枕无忧的日子。山川河岳，也就铭记了文天祥的极端无助和极端孤洁。肉体的生命消散了，精神却天马独行，无论历史延伸多远，都不会被寂寂众鬼吞没。
白鹭洲书院，是一个可以让灵魂清肃、让人真正想爱国一回的地方。它的神韵，它的玉石一样的莹彩，来自于它的内部。它的全部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活着的文物，文天祥的英灵不灭，这座庭院就不会死去。在白鹭洲书院考察的时候，我特地到古吉台、风月楼、云章阁去凭吊。
我登临远眺，没有文天祥那种“国破山河在”的伤感。文静的赣江从白鹭洲的两侧轻轻擦过，玻璃一样澄澈，水鸟在盛夏的骄阳中展着双翼，好像朝着一碧千里的天堂飞去，两岸的市区绿荫如盖、翠色欲流。面对这样的江山美景，不感动都不可能。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5年07月23日 第七版)文天祥像
江西文天祥纪念馆外景
白鹭洲书院鸟瞰
作者：江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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