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爱不爱黛玉

　　周汝昌：玉公，咱们前日讲论了一回妙师，连带引出重议您与林黛玉的事情。这是老话题了，似无新意可言了——但我还是爱问，贪心不已：您究竟爱不爱黛玉？望您不必顾虑俗言俗语，乃以真话见示。

　　贾宝玉：自然，我们何用假话周旋。今日相告：我对她是怜多于爱。

　　周：此话怎讲？

　　贾：也许可以再变换说，本是疼怜之心，日月积久，方衍生一点爱恋之意。

　　周：也就是说，并非“一见钟情”、奉为“天人”、忘了一切……而是由疼怜引向一种爱心。疼怜，是一种深情、体贴，不是要讲“婚姻”——说句俚言，不是要“占有一个美人”，是吗？

　　贾：对极了。是设身处地，怜其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而又心境寂寞难言、有苦在心，而无人可说。

　　周：这也是史大姑娘的苦境呀。

　　贾：对，对。但史大姑娘性情与她不同，还略可自寻开解。

　　周：哦，我今日有所新悟：思忖林、史二位，有衡量、有比较，看得林比史心境更苦，所以宁愿“冷落”了幼伴史湘云，而将情意多给了林妹妹——是“施与”，是慰藉。这与世俗所说的“爱情”很不一样。

　　贾：说到我心上了。我愿为人减苦，不论自己——无可无不可。

　　周：恕我再问：您那时候，女儿的处境固然应怜，难道男儿就那么可憎可厌？您是否有点儿——借人家批我的话：是有点儿偏激？好走“极端”？

　　贾：这全由于不太明白历史实况。你若拿现今少女的自由随便来理解《红楼梦》，相差可谓“十万八千有余零”了！那时，生为女儿身，无论富家贫家都苦不堪言——尽管所苦者不同，其苦可怜可叹，是一样的。

　　周：富家小姐，娇养尊贵，锦衣玉食，侍女成群，怎么还叫苦？我看只有穷人家女孩子，在家还是出嫁都太不容易过活，倒真当得一个苦字，能一概而论吗？况且您所知所见的都是富贵人家小姐，那苦又有何大不了的缘故？值得您那么深悲而大恨？

　　贾：嗐，因为你不曾身历其境，告诉你也无用——况且也并没有法子真让你明白。只举粗迹而言吧：她们逐日起床，要梳洗打扮，一丝头发没弄好，便失礼、失仪，见不得人，见了让人笑煞。学走路，有规矩：学坐卧，有姿势，很严格，错一点儿人家也笑话。学说话，声音大了，叫“驴叫”；小了叫“蚊子哼哼”……学回话、学传话，各有法规。学针线活计，一灯如豆，针细如丝，时常要做到深更半夜……这些，可不必多论。她们终日困在深闺，不得迈出二门一步。

　　周：二门尚不能出，大门更不待言了。

　　贾：对呀，那二门之内叫做“关防院”。那“关防院”就是她们一生的“世界”。未成年的小厮，只能在二门外，半步不得跨入二门的门坎儿。

　　周：这么拘管得严，她们一辈子除了自家至亲，能眼见几个外姓人吗？

　　贾：见不到，见不得。陌生男人更不在话下。

　　周：我方懂了书里所写，姑娘们只要一听“男”字，就要避讳；一提“婆婆家”、“媒人”，便要面红耳赤——这些只能心会，不能言传的。然而，旧时小说常有“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她们衣食无忧，心却不乐，是吗？

　　贾：你也懂了，可不必絮絮了。如今你大约也能体会：《牡丹亭》里，汤显祖的几句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这些警句，在今日，你们这儿的少女，读了也许茫然，无所谓吧？可在林姑娘，路经梨香院，隔墙一闻此曲入耳，立刻“心痛神驰，站立不住”——你看雪芹的笔，总是这么简洁之至，而又深刻之至！能理解那种心情心境，方能探赏此样的文章！

　　周：这么说来，您之怜惜少女，一大半也是由她们这种处境而生的——是体贴她们的心苦、命苦，而非衣食生计之苦，而世俗人总不能进入您的这种深意，便横生误会了。以为只要您一和哪个女儿走近些，就是“爱”上了谁。

　　贾：（感叹）如是，如是。这是真实不虚——佛经上的话。自然，幼时孩童之辈，有顽皮嬉戏，不免形迹不检，给人留了话把儿，那也无法掩饰。论人论事，取其大者，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