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黛玉相比照

　　周汝昌：槛内人先生———今天我又改一个称号称呼您，可使得？

　　贾宝玉：呼牛则应牛，呼马则应马，有甚相干？你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个来了？

　　周：我是想起了“槛外人”妙玉师傅。

　　贾：你想她作什么？

　　周：我觉一部《红楼》写了百零八女子，以妙玉为最不可及，是个真奇女。

　　贾：可是“世难容”，人都不喜欢她。

　　周：书里明言，李纨令嫂就第一个看不上她，不理她。这是何故？

　　贾：因为大嫂子是个世俗人———即不是诗人，虽也会作几句诗，气质上不是这一道的同路人。而要能赞赏妙姑，必须以诗人之眼，诗人之心去观照她，方知其高不可及———奇亦难比。

　　周：她若与林黛玉相比照，是否差不多的品格？

　　贾：哪里，哪里，差远了！

　　周：他们批评您———

　　贾：请告诉我，也好改进呀。

　　周：他们说您没有“刚性”，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贾：噢，想学男子汉呀，去看《水浒》嘛，什么瓦岗寨英雄传嘛！为何来寻《红楼梦》？

　　周：也是呢，只不过您这么说，服不了人，斗口吵一架也犯不上。还得耐心讲理，“普度众生”嘛。

　　贾：你提普度众生，这倒让我心平气和起来。对，我们这部书不就是为了普度众生吗———只不过这众生特重在女儿身上，如此而已。

　　周：既如此，您又是怎样去“度”那些女儿的？

　　贾：我以情感之。她们有辛酸悲苦，我以情慰之，量力审势，以求救助之———如此愿她们得脱愁苦悲痛。这是我自己独创的安心立命之方。

　　周：人家批您没有刚性、男子气概，是否就因您要以情慰助女儿之不幸，就自然与张飞、李逵、鲁智深不会一模一样了？林冲，您也办不了……

　　贾：是呢，拿刀动斧，斩将封神，我没学过，也没人教练过我。我住的不是瓦岗寨，是怡红院呀！

　　周：正是因此，您才“连毛丫头的气也受”———傅秋芳小姐家的婆子批您的话。

　　贾：好极了！那两位婆子是我平生所遇最高明的知音者，说我的话，句句恳切，悉中要害。

　　周：“毛丫头”的气也愿受，这话有趣，难道别人的气能受，只不能受她们的气？

　　贾：你哪里知道，在我们那时候，大人先生们看“毛丫头”不能算是个“人”，怎么对待都不犯罪。

　　周：从您这儿才真正以“人”待之，这就太伟大了。您为了一群毛丫头和相类之人，不惜一切，性命以之，百折不回———这还不是“刚性”，又是什么？

　　贾：多谢你的这种话，我就有光彩了，也抬起头来、站起身来，充个“男子汉”了———只不过你千万别闹糊涂了：“男子汉”者，在我们书里是“浊物”，“秽臭”之气逼人哪！连这都忘了，还自以为是看懂了《红楼》，岂非天下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