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下的生日

　　/对月而歌/

　　何立伟

　　云朵白白，好比莲花，朗月在天，千里万里，明光闪烁如白昼，照见茶马古道的往昔岁月同今日时光。罗奇打个赤膊，说，这样过生日，才算有点意思。风吹过来，纳西古乐飘

　　我朋友罗奇，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五月末一天，他参加一个同学40岁生日宴，呷酒呷到夜里12点，从桌子上下来，迎风打个酒嗝，想起自己过几日亦届不惑之年，一阵兴奋又一阵惶乱，遂朝他的司机说，走，上高速，往南走！他当时甚么都没带，就驱车直往有最蓝的天空同最白的云朵的地方去。他就是这样一个被情绪鞭着走的人。

　　三天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在丽江了。我明天满40岁，我想把生日过得特别点，你来不来？于是我同刘疆以及小熊小李四个人，打个“飞的”就到了昆明再飞到丽江，顺便带了他的身份证、换洗衣裳同几瓶陈年茅台。

　　我们在丽江吃晚饭，就在四方街边的酒吧一条街。灯火升起来，有玉龙雪山的雪水从脚底流过，清澈见底，水两旁当街的桌子上排满了游客，击掌对歌，你丢一句来，我丢一句去，气氛热闹且祥和，仿佛王母娘娘开蟠桃会，一众人快活无比。饭罢就去泡酒吧，丽江的酒吧一条街不似上海北京，酒吧面积皆不大，皆没有小资情调，倒是有种水泊梁山味，可拍桌打椅，可仰天长啸。且内里的装修，风格又原生态，多是收的旧屋的木板横梁甚至猪圈牛圈的栏杆，把来钉满一墙，放眼望去，四处皆有“时间的痕迹”。我们在最热闹的“樱花屋”开两瓶人头马，看眼前红男绿女穿来穿去，听户外玉龙雪水哗哗直淌。丽江的酒吧不适合谈事，亦不适合谈情，倒是适合发呆。这亦是上海同北京的酒吧做不到的。天上的云发呆，地上的人发呆，钟摆停了，时间静止，这是至美的境界。夜风吹来，歌声同落叶一般满地跑，我们踏在茶马古道有月色的青石上，酒是醉了，人一摇一晃，仍是识得归路。

　　第二日我们去束河古镇，比起丽江古镇来，束河要宁静许多。我们宿在“彼岸花客栈”，只花了一百多大洋，把个花红叶绿的院子包了起来。然后我们去东巴峡谷，看纳西人的古老遗风。纳西人的东巴文字乃象形文字，极好看，粉墙上酒旗上皆写得有，识不得，但觉得好看至极，有如我在开罗见到的古埃及象形文字，每每有种图画美。这日是罗奇生日，我们请一位老东巴用纳西文为他写“生日快乐”。老东巴遂拿雪线以上的一种植物根茎制成的很特别的东巴纸，写下这四个字。其中生日之“生”字，不但象形，且有生殖崇拜，画的是个女阴，乃一切人类之生处也。

　　东巴峡谷里除纳西族外，尚有傈僳族，普米族等少数民族，就中尤有他留族，全世界仅剩四千来人，有“人类熊猫”之称。罗奇好酒，于是在东巴峡谷里呷了40岁的第一场酒。酒是大麦小麦新蒸的醅酒，一块钱一杯，我们招手，把见到的纳西人、傈僳人、普米人以及他留人叫来痛饮。知我们有人生日，老东巴喉咙一亮，唱了首祝寿歌。另有一傈僳族老太婆，70来岁了，摘片树叶放到口中，吹了“祝你生日快乐”，音准节奏皆极好。数日后我们参加迪庆州香巴拉首届民族民间歌舞乐大赛，发现云南各少数民族，皆能歌善舞，又乐感舞感与生俱来，比起汉民族来，性格要开放且豪放，好比禾坪上的大麦小麦同青稞，在丽日下裸裎着自己内心的快乐，一无遮拦。且敬畏天地神灵同祖先，有种精神上的力量。难怪杨丽萍演《云南印象》，原是有红土地上的厚实生活打基础，稍加提炼，即魅力惑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们还看他留老人荡秋千，76岁了，一荡荡到地上，一荡荡到天上，盘头束腰，身手敏捷如猴。且又吃普米人的腌山猪肉，切成薄片，放到火塘里烤，四壁篾黑，一屋烟香。山猪肉介于烤肉同腊肉之间，稍咸，但是下酒至佳。

　　到晚上，我们又在束河的彼岸花客栈里烤乳猪，吃玉龙雪水里生长的鱼，还有老鸭子炖玉米。请来了乐队，坐在院子里，奏纳西古乐。有游客听见热闹，探头进来，被我们邀了，一起呷酒。那一晚，又是两瓶茅台及啤酒无数。我们仰起头来，望到束河的天宇极蓝极低，云朵白白，好比莲花，朗月在天，千里万里，明光闪烁如白昼，照见茶马古道的往昔岁月同今日时光。罗奇打个赤膊，说，这样过生日，才算有点意思。风吹过来，纳西古乐飘起，我们皆醉了，梦里不知身是客，只缘物我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