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饼·明月·游子情

　　套“春江水暖鸭先知”一说，在美国，预告中秋节临近的是月饼，因为绝大多数人家的日历牌并没有附上阴历。月饼上市，是一年一度的大规模物质与文化占领，无论是对华人杂货店的货架而言，对唐人街早已被摊档占了小半的人行道而言，对中文传媒的广告而言，还是对中国人的心和胃而言。而且，月饼一年比一年“文而化之”，不但有港式新派，什么小熊维尼月、花生漫画月，有适应减肥潮流的素莲蓉月、素豆沙月、素枣泥月，还有“秋之颂”，一曲以蛋黄和各种精美原料为音符，以秋月的精华、秋空的高朗、秋水的明澈所谱写的

　　月饼有了，各色果品——富士苹果、山奇士橙果、南美洲香蕉、纳帕谷葡萄、萨林那斯哈密瓜，乃至越洋运来的柚子，也买下了。中秋拜月，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知“中秋”为何物的洋老板虽不会放“赏月假”，但并不妨碍我们在阳台上放一张供桌，在露天处摆几张椅子，旁边放一套紫砂茶具。按说，“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可是，在多雾的旧金山海滨住宅区，中秋之夜多半等不来明月。这般过节，岂不像在准备周详的婚礼上，满堂宾客翘首多时，新娘却逃之夭夭？

　　对着从太平洋上席卷而来的弥天雾气，裹紧夹克衫时想到：亲朋围坐在供桌旁，拖鼻涕的孩子奶声奶气地用乡言唱起“月光光，照地堂”，凉席上和小儿女嬉戏，祖父以保留“唐音八声”的乡音哼吟“不向长桥沽一醉，满天明月奈秋何……”这样的场面，益发遥远了。赏月而不见月，兴致索然，回到屋内，打开电视机，华语台播放的祖国庆中秋节目，那暖意比起居室里烧得正旺的壁炉还实在。

　　在无月的中秋夜，一个中国人家打开故人从故土邮寄来的礼物盒，拆下一层层塑料纸，是四枚月饼，并非诗意盎然的“秋之声”，而是老实巴交的“单黄莲蓉”，乡情总是朴素的。主人拿起刀子剖开一枚，密云似的馅料中间，是圆嘟嘟、黄澄澄的蛋黄。在美国出生的儿女对月饼并不陌生，拿起一块看看，觉得和唐人街买来的并没两样，放下了。身为“老金山”的主人却感慨万端。在他心中，一枚月饼，就是一个小小宇宙，莲蓉是以百里荷风研成的，放进口里，尽是《采莲曲》的甜柔；至于蛋黄，就是贴上邮票的乡关明月了。

　　他没有吃下去，不是因为它含着过高的胆固醇，而是这小小的一丸，凝集着海天一般广漠的乡愁呢！吃不吃，都消化不了……

　　他把一枚蛋黄留在供桌上，以寄天涯此时之思。剩下的三枚，藏进了电冰箱。他告诉远方的送礼人：一枚，留给仲冬寒夜，充当高热量的孤灯；一枚，留给阴历除夕，让桃花瓣染上融融月光；还有一枚，他想留给孩子，让他们晓得，有一种感情，永远不会变味。

　　2005.9.12写于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