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中行(图) | ||
---|---|---|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1月10日04:19 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 ||
张中行,当代大学者。 先生今年94岁了,前不久我去家中叩访,言谈间虽说不复当年的敏捷,但依然思路很清晰,难得了。我带着先生的《负暄三话》,展开,扉页题记着当时买书时的情景。先生饶有兴趣地一看再看,根本不需老花镜。我问看得真么?先生点头。 末了,提笔,在书上先生欣然题下:“柴福善先生驾临寒舍”,署名及年月日。一笔一画,一丝不苟,手虽略有颤抖,而字却清清楚楚,比照先生当年其他签字,几乎一般无二,当然,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的,是先生一贯的谦逊与平和。 望百之人,康健尚且如此,也是人生大幸了。 二 先生生于河北香河一农家,精心读书,不负先辈所望,终于由那条泥泞坎坷的乡间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驰名中外的北京大学。1935年毕业,为稻梁谋,也曾东奔西走,先后任教于中学和大学,最后落脚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编辑终身。 编辑只是先生的谋生职业,其实先生主要精力在治学,一生广阅博览,而且博闻强记,不仅涉及文史,还遍及佛学、哲学等诸多领域,自诩为“杂家”,而杂中又较专者,先生认为是语文、中国古典和人生哲学。先生与季羡林、金克木世称“燕园三老”。而今金先生已驾鹤西归,小先生两岁且已92的季老,与先生一样依然精神矍铄,且笔耕不辍。 三 先生生于帝制,长于忧患,又经历次政治运动,可谓饱经沧桑,历尽磨难。而先生寂然沉浮于社会一角,并未消沉,利用一切可能,潜心治学,淡泊为人,终于在耄耋之年才情得以彻底抒发,真是厚积而薄发了。 先生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十几年间相继写了《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禅外说禅》、《顺生论》、《说梦楼谈屑》、《流年碎影》等多本著作,或写旧人旧事,或谈论学问,或研究人生哲理。其古朴文风、渊博学识,读来具有“五四”遗风,引起社会广泛影响,其作品一版再版,有“新世说新语”、“当代中国论语”之誉。先生这种奇特现象,被称作中国文坛“老旋风”。 可以说,先生盛年不盛,而晚年挥笔为文,以“忠于写作,不宣写者不写,写则以真面目对人”为信条。想古人面对人生的黄昏,只作“只是近黄昏”的无奈叹息,而先生挥写人生,竟把自己的黄昏涂抹得霞光满天,光辉灿烂了! 四 读先生文章,虽似篱下闲谈,却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潇洒雅致,显着博大精深。 先生本来学富五车,腹笥丰盈,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谈禅论佛,评儒议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还是季老说得好,“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而“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先生不以为然,淡而一笑:“趁着阎王爷下海经商,忘了我这老头子的工夫,忙里偷闲再写点东西。”这是大智者沉思之中没忘的一点幽默罢了。 五 有个男人,因妻子背叛了他,苦恼至极,思谋着离婚。 面对危机,这时那男人读了先生《顺生论》“家庭”、“婚姻”后,幡然觉悟,毅然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妻子。先生一本书,拯救了一个行将破裂的家庭。 先生定是始料未及了,若先生闻悉,是否欣然一笑呢?而心田当与那男人一起幸福了吧。 而后那男人以感激之情,作《张中行救了我一家》文,坦然道出事情始末及心底隐秘。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用于先生,不为过。 六 先生平日喜爱饮酒,尤其喜爱“二锅头”,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位年轻人,因景仰而送先生一瓶“人头马”,可先生很不在意地随手置于墙角。一日,先生从报纸得知这样一瓶酒竟要一千八百元的天价,便惊讶地端详那酒,喝一两就等于喝一百八十块,先生实在难以下口;思谋送人又有巴结讨好他人之嫌,而卖掉换钱又觉对不起年轻人。先生由此想到时下谁人在喝“人头马”,喝者钱自何处来? 面对一瓶洋酒,先生就这样左思右想,由己及人,由眼前及社会,甚至忧起国与民。这体现了先生“率性之谓道”的真诚人格,可算得先生一桩轶事。 七 先生冬天爱穿一件小棉袄,很抱身儿,当是夫人亲手缝制。 先生曾吟咏诗句:“添衣问老妻”。对人言:“吃饭我不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安然平和。几十年夫妻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乃世家独女,清秀委婉,与先生同属猢狲,而年长先生一个半月,故先生亲切地称夫人为“姐”。二人相濡以沫,相依相爱地厮守了大半个世纪。 八 先生学名张璿,字仲衡,念小学时老师给拟的,语出《尚书》:“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怎奈这字难认,直到北大毕业,自己欲放弃学名,又不忍心另起炉灶,便删繁就简,去仲字人旁、衡字游鱼,成为中行。 当然,“中行”也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论语》有“不得中行而语之,必也狂狷乎”之语,仍未离开四书五经。 这是先生自己说的,可先生晚年曾刻一枚闲章:“中行无咎”。语出《易经》,是否更符合“中行”本意呢?先生没说,我也不好妄猜。 九 先生兴趣广泛,自己说主要是两项,一是书法,一是藏砚。 先生早年曾钻在故纸堆里,看了不少书法及讲书法评书法的书,后又多有临池。其作品还曾在中国美术馆与书法名家启功、欧阳中石等一起展出,我家中至今珍藏着一幅先生书写的古诗。到头来,先生 却一言以蔽之,说自己“学书不成”,并“归罪”于自己是“生来的左撇子”。 那么,先生写出的具有卓识与深情,且格之奇、文笔之高为当代所罕有的文章,不也出自同一个“左撇子”么?先生曾拿出才写完的手稿《螳螂》,一页一页翻着让我看,文面干净利落,只偶尔涂改,也是改得一丝不苟。先生笑笑,“这还算乱的呢。”告诉我写东西想好了一稿成,不再誊抄。这一稿成的文章且不许编辑改动,担心改错了。这就是先生,一般人谁有这般定力呢?而这一稿成不也是“左撇子”所为? 藏砚。对砚,先生自有独到眼力,当然还要辅之以手,而且主要是左手食指,所谓眼手齐下,从石质、形制、款识而辨识出高下。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简直有半个多世纪了。先生一生究竟有多少藏砚,先生没透露,我自然无从得知。而先生请篆刻名家为自己刻一闲章:“半百砚田老农”,可约略渗透些家底。 我与先生坐,先生随手取出一方古砚,略长,手掌大小,好像记得先生说是端砚,可惜我那时对砚一无所知,便未能细听先生砚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而先生在88岁写《铁砚斋赏砚记》时,还说:“我就年岁已经是‘及身散之’的时候,可是如果阅市遇见,价钱为力所能及,也许仍会倾阮囊,高高兴兴抱回家吧?”先生无疑对砚是一往情深了。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广泛的兴趣,就是先生的闲情。孙犁先生曾说,“人不能没有闲情。”而这些闲情,或许在无形中成就着先生吧。 十 先生几次来我的故乡京郊平谷,我陪着先生游览名胜金海湖、大峡谷。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先生94岁高龄,见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看了一个很大的湖。” 过去北京有“五顶两山”之说,“两山”即京西妙峰山、京东丫髻山。丫髻山就在平谷,北方著名道教胜地,兴于元,盛于明清。康熙、乾隆等皇帝多次驾临进香。先生也步前人尘迹,上了丫髻山,那年恰巧84岁。走到山腰回香亭,便手搭凉棚,向山顶眺望半晌。 先生一定系念山顶,而力已感不足了。下山,俯身拾得一块丫髻石,不经意竟被先生写进《自欺而不欺人》的文中:“于是我为的无益之事就只能是,用佛家的话说,诸无情。这可以高,如古名人的书画,可以低,如最近由平谷县丫髻山拾来的猪肝色带青花的石块,等等就是。” 区区一块顽石,有幸入得先生笔下,润了先生灵气,也当自豪了。不仅如此,先生当时下山歇息,略一沉思,在一张名片后写了“束髻得道,没齿成仙”。不久,又寄来一联:“地府惩顽神道设教,仙山兴善世风趋淳”。先生对丫髻山情有独钟啊! 这联早已镌刻回香亭了,而那“名片”,我依然珍藏着。 先生毕竟94岁高龄了,近二十年来,几乎已把一生的所思所感所历都写尽了,可以释怀一切,微笑着安享清福颐养天年。按先生“中寿寄十年,上寿近百年”之说,先生无疑已属上寿。“一生哪有真闲日,百岁应多未了缘”。先生每一念及这清人诗句,不禁为之慨然。 人生总有遗憾,而先生则遗而无憾了吧?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5年11月10日 第七版) 作者:柴福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