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秋天里，永不出世

　　□叶梓

　　燠热散尽，秋天来临。

　　万物像是失去嘴唇和表达的人，归入沉寂。曾经的大地在一场风中也已老去，犹如一个美梦的远逝，留下的只是一段伤心的往事和内心的悲怆。

　　这就是秋天，一段青春不再激情渐去的岁月。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宁静的深处藏着太多的秘密与身世。像我垂泪的落叶，带走的不只是一片绿色；像我经常游走的田野，裸露本身，让我的内心空空荡荡，仿佛一场秋雨带走我所有的思想，身体之轻，具有蝴蝶的性质。但我正是在这个凋零的过程里更加接近秋天的本质；我也爱秋天的大地，只有秋的来临，才让它的本质得以还原。

　　秋风渐起，一块块黄土塬，犹似大地突起的骨头，显示出苍劲的轮廓。而我的村庄，则更像是大地上极其细微的一根血脉，但经由它的血液，却养育了不知多少的生命。深夜婴儿的啼哭、风中摆动的枯草、还有在村子里胡乱跑动的家畜们，都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向秋天的大地致意。虽然从远处看，由无数村庄构成的黄土塬尘土弥漫，但恰恰是一股苍茫、辛凉的泥土气息勾起了我的无限热爱。破败着的，往往最有生命力。我深深迷恋的，就是秋天用一把无形的刀子，把世界和大地弄得伤痕累累——我一直祈愿自己能从这种残忍中找到人类的真实，也渴望自己能够从中发现大地深处的秘密。

　　我仿佛听见了秋天的脚步声。这声音，让我极度地想出去旅行。我要和秋天一同上路，它的脚步改变了大地，我要用自己的脚步来改变自己、命运以及死亡。我一直想，旅行应该是属于秋天的，并且只能属于秋天，它给你一路的风尘，给你不尽的落叶和黄昏里苍茫的落日，这些安静而暗藏生机、微小却又巨大的事物，具有忧郁的品质，它甚至代表着一生中无数的往事。

　　我想起了一个美好的秋天之晨——晨曦微露，我起身告辞了借宿一夜的青海共和县一户姓马的农家，出了门，迈着困顿的脚步重新开始一天的流浪。野草萋萋的路边上，有一位藏族姑娘一直看着我笑。她陌生的一笑，感动了我；她默默递来的一碗奶茶，让我获取了一次人生中最美好也最短暂的爱情。我至今也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看着我笑，但那浅浅一笑，让我信念俱增。

　　原来，与秋随之而来的，不光是死亡、忧伤、荒凉，还有天地之大爱。我多想一直生活在秋天的日子里，也祈求一个又一个秋天叠加起来——不管是已逝的还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构成我美好的居所和梦想之地。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在一首诗中这么写到：

　　秋天和黄昏是你的散步之处

　　蓝色的鹿子，在树下歌唱

　　孤独的黄昏之地

　　鸟儿的飞行轻柔地鸣响

　　你的额头的悲伤

　　你的稀薄的笑容歌唱

　　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是以写秋而著名的。他在这首诗里，藏有自己深深的悲悯。但对于我——一个自命不凡的诗人却从中可以读出几分人生的深意来。悲悯与孤独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事物，我们无法逃避，我们只能给自己重新找一处更好的藏身之处，像我躲在秋天里，永不出世。

　　但秋天是短暂的，被雪的手轻轻一翻，犹似一页书，就轻轻地过去了，美好的日子为什么如此短暂，像梦一样，消失在记忆里就不可捡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