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在路上

　　秀秀

　　关于树叶的美丽，似乎人们向来关注的是秋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所以脍炙人口，可能也是适应了人们的这种心理吧。其实爱秋叶也是一种审美的情趣。说到秋叶，最著名的可能是加拿大枫叶。北京香山的红叶也是举世闻名。这些美丽的秋叶，除了颜色斑斓，其在秋风中飞扬的姿态及其所点缀的秋色，亦是极为可人。其实，除了枫

　　古人云:一叶落知天下秋。秋带给人们很多悲凉。见秋霜而悲白发，见残花而泪红颜，见归鸿而思故旧，见寒蝉而叹余生，见秋风秋雨更是“夜雨闻铃断肠声”。其实，秋天倒末必如人们所想像的那般脆弱，忧伤。秋天是大张旗鼓气势磅礴地来临的。稻海轰轰烈烈地黄了，棉田风起云涌地白了，漫山的叶子飞舞着，呐喊着，壮烈地扑落于地。“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秋的大张旗鼓倒是坦荡而从容，何来悲怨？

　　感伤的是人。秋日的艳阳下，白杨的叶子纷纷飘落，它们辞枝而下的时候，总似乎带着一种缠绵依恋的温情。那轻盈无声的缓缓坠地，会让一些敏感的心灵为之微微颤栗。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令人感动，闪射着柔弱而高尚的光芒。有这种情怀的人大概都是善良的，他把世上万物都看作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他不会去伤害别人，但也许他的灵魂却容易受伤，就像许多诗人的灵魂都伤疤累累一样。

　　其实秋天最显著的特征倒还不是落叶，而是色彩。青色、绿色变成红色和黄色。一片田野总是弥眼金黄。车子穿过茂密的松林，稻浪滚滚而来，像一群热情洋溢的欢乐的孩子。十里方圆的稻子灿烂地微笑。黄衣青帽的田豆妩媚地立在稻田与稻田之间。金闪闪的稻田与远方的山林相接。金黄的稻，枯黄的竹，淡绿的松，墨绿的杉，那色彩都是有层次的。秋色斑斓，是一种燃烧，不可抗拒的燃烧。秋风一吹，火势更加猛烈、一幅四季的画卷不经意间次第展开。晨曦朗朗，稻叶悬着滴滴露水，连挂在上头的小小的蜘蛛网也变得晶莹透明。一出无声的戏剧，到了最好看的部分。

　　等不了多久，这层华丽的装饰就将落下，露出背后的风景。木叶凋谢，露出枝条和云朵；草禾收尽，露出泥土与河流。秋天是显露的季节。一部书撕开封面，它的文字再也无从掩饰。显露是一种恩赐。不显露，许多事情你永远看不清也想不到。秋天向我们显露田野、河流与树的美。你到树林里去，仿佛进入壮美的殿堂，这些高大的生命的柱石，撑起一片深远的苍穹。飘零的叶子像驳落的斑斓古画，露出最后的质地。这些美都是我们曾经熟视无睹，曾经忽略的。秋去掉一切表面的东西。显露出真实的内在，虽然显露的并非全是美，但一定让其保留着内心的纯净。这，也许就是秋的深沉、率直与忧郁。

　　洗尽铅华的秋让人想到许多事情，想到美的转瞬即逝，想到岁月过渡的迅速，迅速得让人生出畏惧与疑惑，年龄，包含了这么丰富而沉重的内容。秋，天黑得早了，还没到黄昏，屋子的光线已显得昏暗，拧亮台灯，翻开一本书，那书什么时候这么旧了，灯下蓝白色的光晕里，似乎飘着翻动书页掉下的许多历史碎屑，重复着的日子，记不住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越是无从记住，越觉得日子过得实在太快，年复一年，生命的背后，还有多少剩余的季节呢？

　　让时光倒流显然不可能。可能的，就是乘上回忆的马车，向往事飞奔而去。那里，有依然鲜艳的容颜。人不能失去回忆，即使回忆是伤逝，也是一笔财富。一个人连回忆都失去了，那就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人需要回忆。秋是一把开启回忆的钥匙，它并且营造出一种最适宜回忆的氛围，让你在回忆中惋惜，忏悔，在回忆中思索，体味，能否把错误、无法更改的事，再做一回？尤其是爱情。往日的葡萄，已经珍藏为甘醇的美酒。这温暖的液体，只有回忆的杯子才能举起。有美好的往事可追，人生才是没有白白虚度。

　　就这样在这个秋天的晚上，我在灯下坐着。燃烧的钨丝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摇晃着白色的光晕。书上的字不时摇曳着，梦幻似的。我感受到一种氛围将岁月围拢了，又向无尽的四周伸去。眼前四壁开阔起来，仿佛出现了一扇门，又一扇门。我走过去，走过一扇，又一扇，门上挂满了细碎的树叶，有些是青的，有些是黄的。往事的云彩在眼前飘浮，仿佛压在我的头顶，让我感到沉重。

　　渴望有人坐下来，敞开心扉和自己说些什么，或者听你说些什么。实际上这渴望也成为往事和回忆了，生活中我们早已告别了诉说。我的抽屉里有一些信笺，它们早已发黄了，我常常看着它们发呆，心情缠绵而伤感，却不曾想要写一些什么。

　　我渴望在我发呆的时候，门被朋友敲响。然后朋友坐下来，热烈地谈一些什么。谈些什么？我不知道，实在是不清楚。这时我才明白，你未必很希望真有人来，尽管你心中思潮奔涌。年轻时的诉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而你越来越接近的那个永恒的世界，终究是比较沉默的。

　　秋是沉甸甸的。我觉得灵魂也因之沉重许多。我明白人生相当的一段生命是在秋色中展开的，秋是理性的季节，这季节宜于沉思，也适于做事。

　　其实，大自然的景象是为人的，也是人为的。面对一片落叶，革命家说: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科学家说:新陈代谢是宇宙的普遍规律。农妇说，枯叶是上好的柴禾呢。清洁工说:这叶子怎么这么讨厌，扫也扫不完！而踩着落叶走过的行人，多数是步履匆匆，无动于衷。即便在有点斑斓的林子，行人的脸也多数是淡然的。一样的太阳，一样的叶子，一样的尘土，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你不会感到，生命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日复一日地，悄无声息地，离你而去了。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秋天就淌过了门前的小河。

　　秋永远在路上，走着，有时是匆匆地，有时是缓缓地。路给予我们的，不光是累和折腾，还有消除苦闷的阳光和敞开思维纵横驰想的远景，还有无数前辈若隐若现平凡坚定的背影。

　　既然秋在路上，我们每一个人，便都在路上。

　　图：

　　乡恋(国画)郝爱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