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过兵”

　　我家左邻右舍有两个叫过兵的。西边的姓王，比我大两岁；东边的姓杨，比我小十岁。我属兔，他们俩都属牛，因为落生时都逢军队开过，才起了相同的名字。但是因为落生的年代不同，两次过兵却是两种遭遇，两番景象。村里人至今记忆犹新，成为挂在嘴边上的谈资。

　　我们村坐落在古代流传下来的官道旁边，向来是军事要道，比一般村庄多了些见识

　　王过兵生于“七七事变”那年，国家濒临危亡。农历九月九，一小队日本兵侵占了河北省尧山县城，国民党杂牌军一个团溃退下来，在村里安锅做饭，要米要面，伤兵们嫌吃的不好，砸盆摔碗，张口骂人。胆大的村民问，你们四五百人一个团，怎么抵挡不住八九十人的日本小队？士兵们说，看看咱手中的家伙，老掉牙的“汉阳造”，一根烧火棍。甜瓜式手榴弹，还净瞎火。一个班才一杆俄式水连珠（步枪），一个排才有一杆汤姆生（美式冲锋枪），一个连才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那时日本武器在世界上并不先进，但是比中国强多了。步兵用的是三八大盖步枪，歪把轻机枪，九二式重机枪，九二步兵炮，尽管是用马拉，但是威力大，一个小队都配备齐全。时常还从石家庄出动飞机助战，有单翼的，也有双翼的，有的机身还是木头做的，但是在头顶上呼啸而过，也怪吓人的。有的兵说实话，不是不想打，上峰有指示，抵挡不住不可恋战，保存实力，大家也挺憋气的。

　　小日本蛇吞象，靠汉奸为虎作伥，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鬼子扑来时王过兵他娘正临盆待产，听到枪响，顾不上剪脐带就被架进高粱地。鬼子撤了回家，眼前一片狼藉，日本兵往锅里、炕上、神堂香炉里拉屎撒尿。家里鸡狗不留，把门板窗棂、箱柜劈了烤肉，扑腾了满院子的血，连给孩子准备的小衣裳都扯了擦刺刀。轮到给孩子起名，她娘说，兵荒马乱的就叫过兵吧。

　　那时只有共产党不怕日本，县委书记张子政组织了滏西抗日游击队，我舅舅我父亲都参加了，21个人11条破枪袭击了日军山口粮站，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和军用物资，大大振奋了人心。群众说，中央军见了鬼子没命地跑。还不如老百姓，把日本兵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杨过兵生于1949年4月，三大战役节节胜利，第二、第三野战军已经打过长江，人人扬眉吐气。这时毛泽东急调第四野战军，70万大军分三路浩浩荡荡南征，“东北大军进了关，好比猛虎下了山”。程子华将军指挥的中路军从我们村边路过，还有一个团要住下来休整两天。这个团刚刚打完辽沈、平津战役，缴获了国民党大批美式装备。县政府出面交涉，组织全县基干民兵前来参观，以鼓舞老百姓。部队答应了，全副武装演练，那阵式就是先进武器展览，让人眼界大开。

　　并不多的步枪是三八大盖、美式三○步枪，一支九斤多重，杀伤力很大。半数战士手握汤姆生冲锋枪、捷克式机枪。每班都有日式重机枪、火焰喷射器。炮兵营里有美式榴弹炮、野炮、六○迫击炮、八二迫击炮，最次的也是日式山炮。那阵势是当年的日本军队无法比拟的。一声令下，炮管森林般齐刷刷指向天空，好像无数手臂欢呼胜利。撑起一片蓝天。战车摆开一字长蛇阵，一色的十轮卡，前边两个轮子，后边四对双轮。我们儿童团的孩子们好像走进童话世界，摸摸这种枪，拍拍那门炮，最后爬上十轮卡欢呼跳跃，都乐疯了。

　　团部号房，战士们分住各家各户，帮助担水扫院，碾米磨面，大伯大娘不住嘴地叫。炊事班包了饺子，炖了肉菜，挨门挨户地送。晚上开军民联欢会，安排乡亲们坐前排，拉歌、说快板、演活报戏。杨过兵迫不及待地要从娘肚里钻出来看热闹，部队卫生员穿一身白大褂接生。团长按当地风俗送红糖、送鸡蛋。王过兵他娘羡慕极了，说人家这小子算赶上好时候了，天兵天将都来迎接。产妇说，俺这孩子也叫过兵吧。前后对比，传为佳话。

　　住够两天，野战军依依不舍地开走了，把一股热火朝天的劲头留在村里。此外还留下一条标语，用笤帚疙瘩蘸着白灰写在南街口一面砖墙上：姜国真是英雄。估计是部队随便写的鼓动标语，可是村里却像敬神一样把它一直保留下来。我和两个过兵常常站在它面前琢磨，念“姜国真，是英雄”呢，还是“姜国，真是英雄”呢？二十年后，保定驻军真的有位首长叫姜国真，这个部队还真的是当年第四野战军所属部队。有一次我找上门去问这回事，那位首长笑了，说1949年南下确实走过那条路线，但是这样场面几乎天天有，具体到你们那个村，确实记不清了。我却永远也忘不了，因为我那两个叫过兵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