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天地：长安城头大王旗

　　在《中国名画家全集·赵望云》一书中，我看到摄于１９５１年的赵望云和他的孩子们——笑得欢实的赵振陆被笑得滋润的赵望云抱着，小样煞是可爱。

　　５４年后，坐在我面前的赵振陆已到了“知天命，单耳顺”的艺术盛年。

　　他不善言谈，很少主动扯起话题，支应着，间或顺出几句陕西乡党的口谈：“来兰

　　这些话听着让我后悔得砸小胸脯———十年前，我曾见过崔振宽四尺全张的山水，卖价八百，可当时死活是没眼生生地错过了。其实于崔振宽来说，现在的火和以前的寂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砸来的票子，对须发皤然的老先生又有什么用呢？

　　记得北京人艺有部话剧，讲老百姓很费劲地从长城搬砖回家，县城的干部问乡上的干部：“他们不怕麻烦吗”？答曰：人民是不怕麻烦的。在送别赵振陆小酌后的路上，有朋友感叹：“听说田庄和赵振陆的画卖得很一般，兰州人没眼光呀！”我于是庄不及谐地回答他：“对艺术而言，人民是不怕愚昧的。”没有响当当的名气，田庄和赵振陆的画因为卖相不好遭冷遇几乎是必然的。对长安画派乃至以西北地域为作品本相的画家来说，这也几乎是没法子计较清楚的问题。宗白华把中国艺术中美的理想归为两类：错采镂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这种根植于中国哲学和文化传统的艺术价值观，即使我们窥探了历史心灵的幽情壮采，也往往使我们陷入记忆的经典图式而难以归真返璞，冥合天人。王羲之曰：适我无非新。

　　但真等石鲁画出了黄土地的意象，便即刻招来了“黑、野、怪”的非难。在石鲁大红大火之后，京城著名的书画收藏家刘文杰还忍不住嘲讽他的画价“是被画商有意炒起来的”。对于中国画的创作现状，著名美术评论家郎绍君讲：“说到传统，北方画家对墨不重视，缺乏层次和味道；浙江画家比较重视传统，但现在都往细、薄、淡里走，有点阳气不足；西安一些画家本来不错，但近来不少人往脏、腻、污涂里走。”这类尖刻的言论，田庄和赵振陆自然听过不少。

　　艺术的目的是什么？这是扯淡的问题。

　　画画的叫画家，画家就算是艺术家。我见过顶牛Ｂ的画家，让学画的学生描金染翠，按上自己的章子随便就卖个万儿八千；我也被跑码头的画家喊上“吹喇叭”，他理直气壮地把商业炒作称为“运作”；我也陪某画家给京城来的名家送过马家窑的彩陶，为的是混进那个名利双收的圈子。“明星明码标价越来越像妓女了，妓女楚楚动人越来越像明星了”。

　　艺术家为了活得滋润媚俗取巧，艺术便死亡了。所以，郎绍君先生说：“现在没有大师，只有超级模特”。田庄和赵振陆之难得可贵，首先是持守了追求艺术的真挚——它体现为心质的清正、创作意识的倔犟、技法运用的淳朴敛抑和为人处世的虚静谦和。

　　在画笔落在宣纸的瞬间，其实便有了价值追求的分野——“伪造的艺术品是单纯为了利益生产的，就像坏女人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身体一样”；而“真正的艺术品是艺术家长久以来内心深处的一种情感表达，正如一位母亲怀胎十月是为了孕育爱情的结晶”。

　　（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如果把赵望云晚年的作品和田庄、赵振陆的展画挂在一起，感受到的气息是相合的———它表现为一脉相承的形神风格，若忆若梦的笔意墨趣，无法而法的符象纯化。

　　田庄、赵振陆很乐意在长安画派的渊流里谈自己。赵振陆幼承家学受乃父赵望云影响至深自不必多说，田庄也曾与长安画派名家方济众共事数年，建立了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

　　长安画派的历史传统成了他们个人文脉中最具主观倾向的知识信源。

　　田庄说，他是把自己的创作置身于长安画派的根系里准确定位后谋求生长的，这也正如英国人约翰·伯格所说———“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和阶级，它自由地选择和行为的权力，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民族和阶级”。与之比较，甘肃画家就属于没有根系依傍的创作群体，“找不到娘舅胡乱认亲戚”，最终难成正果。

　　必须明确，长安画派的形成是以写实风格端绪的地域性画派。在赵望云、石鲁之后，取得巨大成就的画家莫不是因为找到了个性化的语言方式，并以此发掘了西北地区深厚的精神文化意蕴。抛开黄胄和刘文西不谈，上世纪８０年代崛起于中国画坛的罗平安用墨色交浑的点与短线组织画面，近年来取得巨大成功的崔振宽发展焦墨山水的形式语言，而王炎林、郭全忠、张立柱、晁海等画家也都通过各自语言方式的确立崭露头角，别开洞天。清心慧质的田庄、赵振陆，同样如此。

　　１９８２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田庄做了陕西国画院专业画家之后，就陷入了“学院派”求形毕肖和中国画追求笔墨神韵的矛盾。对田庄而言，他接受的西方写实造型素描训练和现代派绘画观念，都没有成长为艺术追求的主干，他的立足点是中国画的传统——在坚持笔墨本性的前提之下探索笔墨画的变革。创作上，他远追梁楷思悟中国画画符成像的造型观念和符象化表现，潜心于传统文人画的笔墨结构和洒脱情致，孜孜不倦地研究长安画派自然和笔墨的视觉化对应规律，经年累月，终于形成了“画符成像”的个人语言方式——通过高度简化纯化的笔墨符号描绘纷繁的物象，舍形留意，减形拟态，变形求韵。他笔下黄土地的人和物象，线条简练概括，笔墨淋漓沛然，夸张不失真趣，变形蕴藏机巧，在摹写对象的气质情态上达到了“笔简神完”的罕见高度，形成了“笔简神逸”的个人风格。

　　著名画家崔振宽评价田庄的画是“简笔画而不是简单画，其内蕴精妙丰富”。著名画家杨国光在观摩田庄、赵振陆画展后特赋《七绝·读田庄水墨画偶成》称赞他“艺绪纷繁难辨究，沥胆披肝独搜求，飞毫运墨逞神意，情通灵符是天游。

　　”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心运手，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作为职业画家的赵振陆，他怀有自然之子的赤诚，心仪荒野，身没峰峦，整日里在秦岭和终南山浪迹悠游，“搜尽奇峰打草稿”，始终把持着“实而为虚，造境有道”所必须的写实基础。他的画不同于“跑堂会”的假山假水——那种用模式化的图式编造出来的山水画，他的画面里有野逸的真气，有山川草木的真味，有画者观照自然的真实感受。虽然他的画面布置也有着强烈的程式性，但架构中的笔墨是生机勃勃的，而不是空想出来生硬地填进去的。作品《汉江雪晴》笔触淡逸松弛，树形谨密松秀，丘壑形质皴染浑融，空间变化疏宕有致，给观者一种荒寒野逸的气息，当为中国现代水墨山水画的上品。

　　周韶华在《大风吹宇宙·论石鲁》一文中悲叹：“曾经产生过轰动效应的长安画派，由于赵望云和石鲁等巨手一个个谢世，走的走，永远地永别了，使人感慨于五陵原的荒凉。”今天，在罗平安、崔振宽取得突破性成功之后，我们刚刚目睹过的田庄、赵振陆和王炎林、郭全忠、张立柱、晁海等陕西画家一起，正在长安城头树起一面飘扬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