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林辰共说周作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师从钟敬文先生，学习民间文学。一次请林辰先生讲学，让我终生难忘。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我们。现将那次报告的情形回忆出来。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1982年12月28日上午，著名学者、编辑家林辰先生讲课。他当年正好七十岁。但是在钟先生面前，他说他可不敢说自己老，因为他比钟先生小九岁。

　　这次林辰先生讲课由杨占升先生主持。题目是《关于周作人问题》。钟先生对朋友是十分讲礼节的。有老朋友来讲课，他从来是陪听的。总是做开场白后认真听讲，也从来不中途退席。他敬重林辰先生，执意要陪听。一开讲，林辰先生声明：“有钟先生在下面听，我都不敢讲了。”不能少的几句客气话，几句就说完了。后头就开讲了，却一直站着讲。他说自己当过老师，上课从来都是站着讲，只好由他。他博闻强记，一张纸片也不带，却记忆准确无误，让一些听讲的老师们着实佩服地对着他一个劲地鼓掌。

　　他讲的内容很充实。他说到了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终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说这里边其实有周作人的浮躁凌厉一面，对国民党统治有不满意的表示。这一点他的大哥是能够了解他的。讲到这里钟先生插话来解释了“闲来随分种胡麻”，他说：“有一句俗语说‘长老种胡麻———无收成’，周作人用的是这个民俗材料。民间有一种交感巫术，认为种胡麻，就是芝麻，必须二人同种，才能有收成。夫妇间行为，可以影响农作物收成，这是初民心理。”钟先生解释得既简练又准确，让林辰先生好称赞了一回：“钟老是专家，说得实在是很好。不用我说了。”大家听了都开心地笑了。我记得那气氛非常好。我们坐在两位老人身边，都有一种如坐春风的感觉。

　　这次的讲演似乎让钟先生很兴奋。又隔了一天，即1982年12月30日与我们在一起的迎春茶话会上，钟先生再次说到了周作人。他一开始就说：我讲一个故事，一个笑话。两天前林辰先生讲周作人，我也去听了一下。他对周作人讲了两点：早期在新文化运动中有功劳。后边讲到为什么会做汉奸的事。讲思想行动中的表现，意思是对周作人一分为二。他对当时周作人为什么会做汉奸的事未做分析，只举了一些事实行动。我想起了当时在1937年年底至1938年初，我从杭州到了广西桂林。我问朱自清：“周作人先生怎么样了？”问他出来了没有.这时候北平沦陷。他说：“没有，他说他替北大看管图书。”我说：“这样妥当吗？”我说我想起个笑话，是民间故事。过去时代有个押送犯人的差役，押着一个犯罪的和尚，要将他押到一个地方。晚上住在了店里面。这个和尚蛮厉害的。他知道差役贪酒，就把他灌醉了，自己却没醉。他就把差役的头剃光了，然后把差役的衣服自己穿上，逃走了。第二天，差役醒来了，一摸头，就说：“和尚还在呀，可是我哪儿去了？”为什么说这笑话？周作人为北大看管图书校舍，将来北大的东西还在，不会换头；可是周作人哪儿去了？没有了，他要没落了，成为那种人，怎么办？朱先生说：“不会吧？”我说：“最好不会。”朱先生是老实人，这时还未证明周会成为汉奸。我是说周作人有思想基础。这一点林辰未作分析。周作人学问不错，民俗学、民间文学方面有过功劳。但作为中国民族一员，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他不相信中国民族会抗战到底。他认为中国人不可救药。他说，现在叫喊抗战，实际上是要屈服。既没有民族感情，看法也有错误。结果中国的抗战成功了，中国民族站起来了，洗去了污泥浊水。他落了个不光彩的下场。他对民族的自信心丧失了。我们现在作为历史人物评价他，就看他对自己的民族信心到什么程度，对人民爱到什么程度，对民族力量估价到什么程度。

　　我觉得他讲的那三点分析是很到家的。他的意思是说，周作人没有那三条，所以落得不光彩了。这对我们启发是很大的。

　　钟先生说讲了个笑话，但是我们听不出在什么地方可笑，谁也没有笑。倒觉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