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之后，东京爱乐本月初再次演出勃拉姆斯《C小调第一交响曲》。在剧场外大厅走廊徘徊时我意外地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他称自己现在从事建筑业，进入剧场前他不经意间对我说起这部作品：“这部交响曲其实是按照建筑设计图纸创作出来的。”
我目瞪口呆，同时对这位朋友立刻肃然起敬，没想到他居然也洞悉了这个秘密——
—对这部作品我有过长期的研究，我曾经怀着赞叹而又激动的心情多次聆听过它，我曾经敬畏地仰望其雷霆万钧、肃穆悲凉的气象，但是经过细心、冷静地分析乐谱并深入到它的内在结构后，我才发现鲜为人知的事实：这部作品其实本身是个浩大的碉堡工程———这正是为什么交响曲开始时候弦乐与管乐声部的相反方向对位音型能够掀起阴风阵阵的原因：那是每个擅自闯入戒备森严的营地、在南北两侧高墙架起的机关枪锁定瞄准下的听众都必然会感受到的。
倘若他们因为不太熟悉这座音响建筑迷宫的构造常识而担心，那么我奉劝他们不必多虑———因为勃拉姆斯是个认真、廉洁、从不偷工减料的建筑设计师，他组合与拼凑起来的那些正方或条状的音型虽然长短不一、节奏复杂，但却都刚好合乎标准，决不会因计算失误或质量伪劣而造成塌方———我几乎能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砖头，耐心而详细地为听众讲解，要多少块这样尺寸的长条砖头可以支撑一块方形砖头，又要有多少块方形砖头才可以支撑一块更大些的砖头———就这样形如砖头的动机发展、耦合贯穿始终，结构好比物理学意义上的凝聚态，所有粒子间形成具有很强相互作用的系统，在绝对零度之下将整个空间连结成片，而作为大分子的“固定乐思”却游离出主题发展的逻辑而随处可见。
被精湛技巧迷住的听众们将在表现力和分寸感结合的指引下竞相爬到这座建筑物的顶端，却在居高临下时发现其外表的古典样式仅仅是个伪装———各种起承转合的檐牙地势下暗藏埋伏着尖利的锐角，于是他们恍然大悟，同时认识到作品中建筑意义上的悲剧命运———他们随着定音鼓的敲击在狭窄屋檐上驾驭着自己的意识马车相互躲避碰撞，辕杆、车轮、钢丝搅在一起。
令人遗憾，我本来希望就此写篇研究论文，不过现在别人有类似发现，我颇感犹豫———演出结束后，我转过头寻找坐在后排的那位朋友，却发现他正跟旁边的漂亮女孩讨论关于这部作品的深刻爱情悲剧内涵———勃拉姆斯与克拉拉·舒曼之间各怀心事的爱慕与矜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