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

　　友人张君，作为编辑，是一位尽职尽责且眼光敏锐、志趣高雅的优秀编辑；作为女人，是一位温婉柔和且明了事理、风韵不泯的优秀女人。只是可惜，她的婚姻生活却很不幸，跟她那位“人挺好却总是不对劲”的丈夫努力了多年，挣扎了多年，还是在四十多岁上离了婚。之后，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男友，心情好时，并且觉得“条件”也好时，她也去见，甚至也有过短暂的交往，却都没有成功。这样，她就一直拖到了退休，还是孑然一身。

　　十来年前，有一回我去北京开会，她抽空到宾馆来看我。聊天时，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爱人哪，所以才跟谁都找不到感觉？想不到我的这句玩笑竟勾起了她的心事，她就在那盏黯淡的灯光下，给我讲起了她的那件悠悠往事。

　　那是她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爱上了一位同班同学。那位同学是上海人（她是杭州人），但却有着北方小伙子一样热情、爽朗的性格。当然，长得也帅。那位小伙子体育还特别好，是学校田径队的优秀运动员，能跑能跳，比赛时总是能够拿到名次。记得她说在学校运动会上，每当她从大喇叭里听到喊出那位小伙子的名字的时候，她的那颗心都激动得咚咚直跳，仿佛不加控制就会跳出胸膛。当然，平时小伙子在操场上锻炼时，她也总是陪伴在侧，那时候的心里就是甜蜜蜜的。

　　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能继续，不久，“文革”开始了，小伙子的家被抄，本人被整得灰头土脸，毕业时因为政治条件不好被发配去了江苏某县农场；而她，因为出身于高干家庭，得以去了军垦农场，之后被安排到了北京……自然，她的那段恋情也就被活生生地切断了。

　　说来，也许现在的人们难于理解，她说他俩当时那么好却只是拉过几回手，还是在走夜路或跨沟坎这样的特殊情况下，至于接吻一类，那就更是没有的事了；然而，她对他的爱却是刻骨铭心的。分手之后，每当想起他来，她的心就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捏了一下，生疼。这样的情况延续了好多年。后来，虽然心悸的现象慢慢减轻，但想起他来，还是忍不住要湿了眼圈儿，并且连心都是酸的。

　　简而言之，这件事成了她终生的痛。

　　下面的故事，常常要到小说里面去找，但其实却不然，其实倒是生活中的真实，只不过人们碰到了也不愿说起罢了。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下午，为了一位朋友的事我打电话给她，说那位朋友准备明天去京请她接待一下。谁知她却说，对不起，我明天要去江苏，等我回来吧。哦，你要去江苏？干什么？我问。听了我的问，她分明地是想起了那年她跟我说过的事，兴奋地告诉了我那件事的意外转折。

　　她的那位早年恋人，在安葬了病逝的妻子之后，从另一位同学那里辗转地得知了她的情况，便把电话打到了她的家。这个电话，就像是上帝发来的福音，给两个人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甚至是狂喜。啊，四十年的分离，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苦痛，四十年的无望的期盼……竟然会在一个电话中告别过去、迎到未来！这，这，这是怎样令人激动的时刻呀！

　　用不着第二个电话了，就在这个电话中，她已决定：马上去看他，在他那里完婚！

　　“吴，你的这个电话来得真是太巧了。我明天就要去江苏了。为我祝福吧！”她在电话里叫。

　　“我当然要为你祝福！这样的奇迹，我都为你感到幸福！”我说。

　　放下电话，我想人生啊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张君的爱的失而复得，简直就是天意呀。

　　这样的，就过去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晚上十点多钟，我的电话突然响起。

　　“吴，你睡了吗？是我。”我一下子就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但是……她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怎么如此沮丧、如此伤感、如此飘忽不定？

　　“你怎么了？你不是……你这是在哪儿给我打电话？”我问，心里感到十分诧异。

　　“北京。”

　　“哦？你回来了？”

　　“回来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江苏之行呀？你不是去江苏了吗？你见到……”

　　“唉……”

　　哦？我紧张起来了，感到事情可能不妙。

　　果然，张君告诉我：当她风尘仆仆地赶到那里时，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位“完全陌生”的前男友。说是“完全陌生”，是因为她看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先生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勃勃朝气———不，绝不是年龄的关系。张君强调说。完全是生活和命运改变了他，使他变得好像把什么都已看透，既无大志也无小志，既没理想也没追求，整天得过且过，萎靡不振，除了跟几个朋友喝喝酒、打打牌就没兴趣再干点儿别的什么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打从见面的第二天开始，俩人的话竟然是一天比一天少，乃至一个星期过去，除了谈论今天要吃什么明天要起风之类，已渐无话可说了。

　　“那么，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我问。

　　“这方面他说得不多———他不乐意谈，但在言谈话语中，我知道他一直在政府机关里当着一个小干部。好像是他的机会不好，或者也是因为他说他的性格毕竟太过耿直，他这辈子竟然一直没有得到过升迁。这使他至今愤愤不平。”

　　“哦。”

　　“你说我是多么的失望啊……”张君的话音里已经含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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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我常常会想起张君的事。我想，倘若他们没有这一回的相见，张君仍然要在苦痛的恨憾中度日，但有梦；可如今梦已碎，她的心中却又发生出了另外的一种恨憾，那么这样的变化难道不是更有些残酷吗？

　　至于他俩的形同陌路，我看倒是必然：四十年来的不同人生，已经造就出了两个不同的人。

　　此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