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

　　“老人家，歇歇！”

　　“不歇！天天都这样！干也是歇！歇也是干！”他赤着上身，穿一条短裤，挥汗如雨。

　　“老人家，高寿？”

　　“我们的命不值钱！七八十是这样，三二十也这样！糊涂了！”话完，哈哈哈地笑起来。

　　“老人家，干啥？”

　　“干啥？你不懂？修墓！”

　　“谁的？”

　　“自己的呗！”他又哈哈大笑。

　　他一边应答我，一边拉我去看他的成果。干树枝般的手，一一指点起来。那座竣工的，是他老婆的。正建的，是他的，去了大半工程，还需三四十个工，就成了。

　　老婆的墓，比他的好得多，墓碑上刻着“孙富贵之妻胡彩云之墓”十个大字。

　　他老婆二十年前就丢下他和他的跛脚儿子，跑了。

　　他对老婆的离去似乎没有抱怨。他说，这鬼地方，谁愿留下来？相反，他对他老婆还满含挂念和感激。老婆走的那天，把他和娃子吃的包谷煮好，把他和娃子仅有的两件粗布衣服用草木灰浆洗了折叠起来压在荞麦壳枕头下面。“人家给你留了一个娃！你总得给人家留点什么吧？”他要我看他老婆的墓。他振振有词地告诉我，说有朝一日他老婆回来，躺在这里，肯定舒服得很！“唉！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他满怀思念，说。

　　撩开草帘子做的房门。黑黑的老木桌上摆放着中午吃剩的一大碗包谷稀饭和一大碗干盐菜。

　　“老人家，杀头过年猪！”

　　“杀猪吃肉，还不是全从肚皮里变稀屎拉了！”

　　我哭笑不得，我是想劝劝他，修什么墓？有两个钱改善改善生活。

　　“老人家，修什么墓啊！买台电视看看！”

　　“买不起！没钱！”

　　“修墓用的不是钱？”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曾干部！人跟草木一样，转眼间就没有了！”他说。“曾干部，人早迟都是一个死！”他掏出烟杆，吐一口浓痰，裹了叶子烟，点燃，吞吐起来。“我要死，你要死，皇帝也得死，逃不掉的！”“我要到这里来！你要到这里来！大家都要到这里来！”他指着他的墓穴。

　　“草木还要留根，我得留点什么！表明我孙富贵来世上走了一遭吧？”他一脸的虔诚，显然是深思熟虑了。原来他修墓是为了表明来世上走了一遭。“都这样的！”他说。顺着他的手势，一座座破旧木屋的旁边，矗立着一座座新崭崭的活人墓。

　　我说老人家你可以干点别的啊？比如改建改建这房子，栽一片果园……

　　他一脸茫然，说，你们能行！我们不行！我们能干啥？天天都是翻土、刨地、找吃……

　　“老人家，存点钱！给你儿子找个媳妇！”

　　“哪个不盼着娶媳妇传宗接代？”他的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天天晚上都在做梦娶媳妇抱孙子！”他笑。

　　“没有那么多钱！”他眼里的希望之光很快熄灭了。

　　我有些好笑，娶媳妇又不是买牲口。

　　“就是有那么多钱，也没有女人来！”他说。十多个媒人带了女人来，花费了不少的钱物和酒肉，都走了。“有女人来，就是割肉卖骨头，老子都干！”他颇有些慷慨悲壮。他们村，女人都嫁到山下去了，七八成的男人，是光棍。

　　他非常绝望的样子，说：“连他妈都跑了！哪个来？”然后就是不停地叹息和咳嗽。

　　“完了！完了！”他说，不住地摇头……

　　我给了他500元钱。他是我的扶贫对象。他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希望和兴奋，说，修墓的欠款，可以提前三四个月还清了！

　　过一段时间，我再次去他家。他的墓已经完工，却多了两个石匠，和他一起忙活。

　　“老人家，怎又修墓了？”

　　“给儿子修的！”

　　他儿子才三十啊！

　　他说，帮不了儿子什么了！得趁现在还能动，给儿子留下一座墓。

　　儿子也得在世上留下一点什么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