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锈

　　世间赏心悦目的事物全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先比如说最能引人入胜的金钱吧，你双脚随便踏进哪家银行，目光就可以遇见风情万种而又水性杨花的“曼妮”（money），你必然心如鹿撞，想入非非，但绝对不可忘形，须知伸手必被捉。你若硬要强求，蒙着脸，扛着微型冲锋枪，去霸王硬开弓，也许能侥幸得手，但从此就要亡命天涯；又比如说画饼样的福祉吧，你十分虔诚，上了香，许了愿，欣欣然静候佳音，却全无动静，该下岗的还是照样下岗，该生病的还是照样生病，该闯祸的还是照样闯祸。

　　好东西可遇而不可求，使人生平白添出许多怅惘与遗憾，如果你认定了这个死理，“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那么，即算贵为帝王，富若陶朱，也不会比灵猴掰包谷的结局妙到哪儿去。

　　好在还有错觉和幻觉，明里暗里都肯帮人一把。于是，你刚想出赚钱的方案，就开始炫富；刚得到开光的护身符，就满以为从今尔后百灾不侵；刚结交女朋友，就庆幸自己拥有了生死不渝的爱情。诸如此类。错觉和幻觉难以持久，神志不清的醉汉醒转后，问的第一句话通常是“我在哪儿”，谁知道呢？我们天天喝白开水，好端端地醒着，想告诉他，却也回答不出。

　　有错觉而能保持，无流变，那才真叫本领过人。有位女大学生假日坐长途汽车回家，车子中途卸客，泊在一棵大树下。无意间，她瞥见路边的店名叫做“阳光不锈”，觉得妙不可言，心想，店主也许是一位诗人吧，能取这样脱俗的店名，至少至少，也该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雅士。车子徐徐启动了，她这才看清楚被大树挡住的部分，原来那间店铺的全名是“阳光不锈钢餐具店”，顿时，一种无端受骗的感觉涌上心头，随后的旅途中，她看什么都不再顺眼。

　　瞟见了“阳光不锈”的好字样，觉得真是妙想天成，她理应马上转移视线，再看看别处还有什么风景，不要总抱着富余的好奇心，紧盯原处，细寻下文，猛揭底牌。世间那些保住了错觉的人有福了，假相使之心满意足，一旦接触，别无所求；捅穿了错觉的人则成了可怜虫，总感到惘然若失，嗒然若丧。这世界从来就是如此荒谬的，同样一件东西，小到一个店名，大到一种政治理想，浅尝或深味，知其皮相或识其底里，其结果迥然不同。

　　这绝对是一个教训，令人警醒的教训。那些性喜朝深处多瞧上几眼多琢磨几遍的人，通常会坏掉自己的大好脾胃和大好心情，有时一眼都不可多。“过犹不及”，“不及”才好呢，有余地，有进境，有大好前程可以憧憬；“过”则火候误了，鲜味失了，后路也断了。“不及”的人看到了“阳光不锈”，“过”的人看到了“阳光不锈钢餐具店”，二者之间的感受简直判若云泥。

　　借“阳光不锈”作为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可谓借题发挥，说是“借”却无法归还，那位女大学生也不会逼我归还。这世界上，大家互通有无，借光的借光，借债的借债，才显得人类社会其乐融融。

　　阳光不锈，此话不假，锈了的只是我们的灵魂，斑斑的锈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请上帝走下神坛来打工，可他老人家嫌活儿太累，工钱太少，早撂挑子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