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是如何成为热点的

　　最可怕的一关

　　自打我有了女儿之后，就发誓要给予她最及时和健康的性教育。挑战来临是在女儿5岁的时候。带她去公园玩儿，看到一对蝴蝶在草丛中交尾。我和女儿蹲在一旁观察。我告诉女儿，这是蝴蝶在交配，上面是公的，下面是母的，它们交配完了，母蝴蝶才能生出小蝴蝶来……我认为这是一次例行的科普，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会因此联想什么。

　　吃晚饭时，女儿突然冒出一个天真无邪的问题：“爸爸，你和妈妈也交配吗？”

　　天哪，我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炸雷，看一下女儿妈妈，头都低下去了！我极力镇定自己。

　　“当然了，要不怎么会有你呢！”我终于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我抑制着狂跳的心脏，给女儿尽可能通俗地解释了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儿像听一个童话故事一样，很满意地笑，接着就问：“那我长大了也交配吗？”

　　“？！……”我晕。

　　女儿快10岁时，我就开始给她详细解释月经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因缺乏知识，当月经来临时感到分外恐惧，我不能让女儿再这样。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女儿提着裤子从卫生间冲出来，兴奋地对我大叫：“爸，我来啦！”她没有丝毫的恐惧，相反，充满惊喜……

　　尽管我自认为在女儿的性教育上做得不错，但仍深切地感到性教育在我国仍然处在普遍愚昧的状态——我们总是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跟孩子谈性。潜意识里，我很想在《冰点》上来一篇——我知道，这是一种态度，只有主流媒体不再遮遮掩掩，公众才会神色自然。

　　机会终于来了。

　　2001年11月下旬，我在办公室，例行上网浏览，搜索对我有用的新闻线索。猛然间看到一篇给孩子进行性教育的小文，两千来字，讲夫妇俩如何费尽心机给已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做性教育。丈夫甚至为此还制作了电子幻灯片，可惜究竟他们做了些什么，又是语焉不详。我想，是否能请两位作者在《冰点》上展开，详细谈一谈？

　　一看作者名字：刘爽。不禁大喜。刘爽是本报一份子报《青年时讯》的主编。

　　我立即给刘爽打电话，要求刘爽按《冰点》的规模，写万字左右，详详细细地把他们对儿子性教育的过程写出来。

　　刘爽听后大叫起来：这能发么！我说，为什么不行？她说：就我那篇小文，还抹了又抹呢！我大笑起来，跟她说：应该对所有的孩子同等国民待遇，你就放开了写吧！你那儿发不了，我这儿还发不了吗？刘爽答应了。

　　约摸十天过后，刘爽交稿了，说这是她和先生反复讨论后，用了“极大勇气”才写出来的。我从头读到尾，果然是篇妙文，堪称性教育的经典之作。

　　我要求刘爽“详而又详”地写出全部性教育内容，她真是做到了——

　　自力更生是永远的真理。老公英勇地表示，他要自己编教材。几年前老公曾经从美国带回几本百科全书画册，这下派上用场。最关键的细节到底怎么说，老公字斟句酌反复修改。我听说从前有一位哲学家对孩子的性教育是夫妻亲自上阵，直接在床上演练。我们可不是伟人。

　　最后老公咬牙翻出一幅性交局部解剖图，黑白线条的。做好了演示文稿PowerPoint，先悄悄给我播放了一遍，把词汇、语气练习了一遍。他们要还是不懂怎么办？他们要是问爸爸妈妈是怎么做的怎么办？要是说这件事情比吃巧克力糖感觉还好，他们格外感兴趣会不会去尝试？老公下定决心据实以告，不管有什么问题提出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难的一关就在眼前了，我做出稀松平淡的样子，却紧张得要出汗。老公端坐在电脑前，儿子们一左一右坐在两边，性教育开课了。

　　我像听课的老师一样坐在“教室”后边，手里拿着一本不相干的书假装在看，心头愁云惨雾。

　　随着优美的启动音乐，电脑上闪现出精美的画面。首先是他们父子三人亲密交谈的照片，然后一行一行闪出第一部分提纲：孩子与爸爸的区别，是少年与成人的区别。从少年成长为成人的关键一步，是在11岁到15岁的时候，这就是“青春期”。

　　从美国画册上扫描的照片都很喜气洋洋，男人女人从幼儿到成年，都是裸体的，但是拍得很美，大家都挺直身体，一脸灿烂，很为自己骄傲的样子。每个局部会发生什么变化，然后由一面放大镜带出生殖系统解剖图。女性的生殖原理，月经是怎么回事；男性的生殖原理，勃起、遗精是怎么回事，精液流程图。俩儿子像听一节数学课一样，并不专心，一边晃悠凳子一边玩儿似的听。��

　　讲到遗精这里，二宝突然说：“爸爸，好像哥哥已经有了。”

　　这可真叫我们惊讶，现在还不满12岁呀。“什么时候？”“前天晚上。”

　　天哪，原以为过早了，现在看来恰是时候。要是我们再犹豫犹豫，那才叫晚了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尿床了呢。”

　　“你们同学没人议论这样的事吗？”

　　“没有。”

　　老公的声音有些抖：“好啊，挺好的，这就是进入青春期了，说明你生长发育正常，人有早有晚，11岁到16岁都算正常。”再照顾一下二宝：“弟弟也会有的。”

　　原本漫不经心“听课”的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插话问道：“你当时怎么处理的？”

　　“没怎么处理，又接着睡着了。早上起来裤衩也干了，就接着穿了。”

　　全体来到事发现场。大宝有些兴奋，掀开被子，已经无迹可寻。

　　讲到恋爱的时候，老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海滩图片，浪花月光，搞得很有情调。

　　“青春期如何建立更健康、更成熟的男女朋友关系：更强的理解；更负责任；不必回避，不要有敌意；也不要亲密得超过了理性的界线。”但是恋爱不能太早，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子要为她负责任。“青年男女到了二十一二岁，心理和生理上都已经足够成熟，一对恋人的感情发展到相互完全可以信任的程度，就可以结婚了。”

　　相爱的人要亲近，亲吻、拥抱都是亲近的方式，最亲近的方式就是做爱，也就是“性交”——那幅令人揪心的图叮咚一声就跳出来了。

　　儿子没看懂，老公简单解释了一下黑白线条，男女生殖器的位置，精液是怎么进入子宫的。爸爸说，性交时，阴茎要插到阴道里。

　　二宝问：“那么小的口，插得进去吗？”老公简单而平静地回答：“能，那里是有弹性的。”然后，男人把精液射到女人的阴道里，精液由阴道进入子宫，卵子由卵巢出发与精子相遇。

　　“噢，那还得拔出来吧？”大宝继续问。“是的。”老公说。

　　哥儿俩提问的口气，仅仅是技术性的，好像把做爱理解成一个工作，干一个活儿。啊，好吧，知道这活儿大概齐怎么干就行了。他们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不十分好奇，不聚精会神，神情平淡，没有提出什么问题让我们难堪，这一页就翻过去了。

　　下面该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说到女人怀孕和生育时所承受的痛苦，俩儿子回转身来，“妈妈！”给了我两个同情和慰问的表情。

　　在一个婴儿出生的照片出现时，二儿子反倒有反应：“咦，真恶心。”接着是儿子出生第10天洗澡的一张照片，俩人都笑了。3岁，5岁，长大了。结束时，老公用了一家人手拉手的照片，题字是“走向未来”，还有一片掌声效果。

　　我后背上的冷汗消失了，被温暖代替。心里一片灿烂，老公立下汗马功劳。

　　也许儿子根本没觉得那幅解剖图有什么了不起，但他们至少获得了这样的概念：长大成人是可喜可贺的。性是正常自然的。性爱是美好的。爱情是珍贵的。男人是要负责任的。这些概念看似简单，但是在我身体发育的时候没人教给我，整个社会全体成员给我的概念是恶心、丑陋、堕落、阴暗，没一个好词儿。

　　写得真是好啊！这是我见过的详尽而生动的性教育课程。现在我需要为这篇文章配好图片。他们夫妻俩制作的幻灯片我也看了，意思到了，但还是不彻底，我必须在图片上来一个“英勇”的突破。我想起家里有一本美国出版的《新世纪百科全书》，里面关于人类的繁殖有大量精美的图片。回家一翻，果然有我需要的“关键”图片，彩色的，绝对不会产生抽象的误解。

　　另外，我还从其他几本百科全书里找到精子进入卵子那一瞬间的图片，胎儿在子宫内成长的图片，可以说，这些图片本身已经构成了完整的性教育过程。另外还有一幅男女正面全裸的示意图片。

　　2001年12月11日，我将文字和图片一股脑儿地上了版。大样出来后，送社长老徐审阅。此时，我最担心的是，老徐会把那幅性交图示去掉，因为这在中央级大报上，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我想，如果老徐真提出这个要求，我绝不会同意，将顽强“捍卫”这幅科学图片。

　　过了半小时，老徐拿着大样来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大同，别的我都没意见，这幅图……我和老樊商量了一下，能不能去掉……”

　　我几乎要大叫起来说“不行”。但一看老徐用红笔圈出来的图，并非是那张性交图示，而是那张男女正面全裸的图示。我一下就放心了。老徐解释说：本来这张图也没有什么，但刚刚挨过批，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儿吧！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个妥协我是愿意做的。

　　第二天，题目为《最可怕的一关》的《冰点》出版了。报道引起强烈的反响。很多读者来电来邮件说，要向这对父母学习，大胆正面地为孩子进行性教育。还有很多读者干脆就来电索要刘爽夫妇这套自制的性教育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