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壮则老”

　　青叶

　　人类往往迷信强力。殊不知，强力往往短暂；真正具有持久生命力的，是那些柔软的事物。如狂风断巨树，但款款柳条却不为其所伤；如水柔软无比，却能水滴石穿；种子孱弱细小，却能顶起大石而萌发幼芽，所有这些，都是柔韧显示强大生命力的最好证明。

　　老子、庄子曾有“柔弱能胜刚强”之说。我想，柔韧之力，实际上是一种平衡之力。任何事物要维系自己的存在，它就必须使自己保持一种良好的平衡状态。因为只有在平衡的状态下，它才能稳定自身，发展自身。而一旦维持不了这种平衡，它就会处于一种动荡之中，生存和发展也就受到影响。所以，从宇宙发生学来看，平衡是一切事物赖以存在的根本。而柔韧是保持平衡最好的状态。

　　自然界之万物，总是喜欢平和、温柔与宽松的。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尽情舒展自我，达到最佳境界，其生命力也最为强盛，最为惬意。而强力使生命激烈、狂热、偏狭，虽然有时它也能使生命呈现出一种美的状态，但这种美是十分短暂的。这种存在方式在整个生命历程中，更多的表现为一种不和谐的震波，只能是偶然之为。正因如此，生命的快乐常常在达观大度者那里，宽容平和的笑容常常能展现到最后。

　　正如柔韧蓄于平衡之中，强力常表现为一种极端。极端的境地是难与生命相处的。姝丽俊秀多生于江南，刚烈骁勇常产于北地。脆弱殁于寒冬，新苗发于暖春。永恒的极地镇日冰雪覆盖，生命于它冰炭不容。

　　孔子倡“中庸”，实在是从呵护生命的大义出发的。这一“中庸哲学”，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作为“革命是暴动”的对立面，被彻底地“批倒批臭”。文化大革命是强力最盛行，走极端最甚的年代，任何人，任何事，只有好坏之分，两极之分，没有中间状态；所有人，非左即右，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所有事，不是对就是错；对“不革命”的人与事，一律举起铁拳头，再踏上一只脚，捣个稀巴烂。所有理智都遭到否定，所有事物的现存价值都走向虚无，社会变得混乱而荒唐。

　　时过境迁。当不堪回首的运动过后，走出浑沌的人们重新拾起了“中庸之道”，并认定其在日常生活中还是行之有效的，如在社会上，与人相处应注意忍让，不可争强好胜，寸权必夺，寸土必争；在工作事业上，应该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不冒进，不浮夸；在生活上，应有张有弛，顺其自然，不盛气凌人，非出人头地不可。过分相信强力只会使人失去理智，失去对事物的冷静思考，从而误入歧途。

　　文革是一个强力到达颠峰的年代，人人斗人，人人挨斗，一个斗字，演出了多少人间悲剧与闹剧。人们回头看，总觉得那个年代不可思议，那么走到今日的人们，又能够理解当今这个丰富的世界吗？强力有没有换一种形式重演？现代社会与文化越来越重视物质的东西，于是，强权、不平等、竞争日甚一日，于是，人们又走入了这样的误区:谁拥有足够的物质与财富，谁拥有更多更大的权力，甚至谁的声音大、拳头硬，谁就是强者、成功者、幸福者甚至高尚者，谁出手快，占的便宜多，谁就率先成为世界的主宰。这种强者为王的形势，同样给现代社会带来可怕的负面效应。贫困加剧、环境污染、诚信丧失，人们心灵焦躁、精神空虚……

　　世事冗杂反复，不虞之事甚多。面对各种强力，有的人畏惧，有的人抗争，有的人处之泰然，更有的人不闻不问，依然故我，一副闲云野鹤之态，风来拂面，雨来刷身，悠然自处，不着痕迹。强力使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柔韧之道，平衡之功，有人喻之为鱼的哲学:海底危机四伏，鱼儿要巧妙地躲避大鱼的侵袭，同时又要偷闲自由自在地游弋，这很不容易，需要柔韧，需要明智，柔韧而明智的鱼，才能变成大鱼。

　　老子有言，“强梁者不得其死”，“物壮则老”。他认为柔韧是天地道心，即“玄牝之间，是谓天地根”。中国还有句古诗“抽刀断水水更流”。强力好比这断水之刀，柔韧好比这不尽之水。极端的强力是违背宇宙运行之大义的，是事物的尽头，到这里，事态的发展便呈单边走向，如矢离弦，没有回还的余地，人如果走向极端的强力，就意味着他将失去理智，与周围的一切决裂，最终因无奈而陷入荒唐滑稽不能自拔的泥淖。一个社会一旦被强力主宰，将失去承传性与宽容性，毁掉人们的信仰，这样的社会状态，不可能有什么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