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盆菜

　　刘心武（北京）

　　从我家西窗，原来能悠然见西山。如此好景，近年来被破坏。先是有座写字楼，把我视野里的西山，斩成两半。当我刚刚习惯于避过那写字楼观览山景时，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开窗一望，呀，两座高级公寓，已经初见规模。

　　那天气闷中，我下楼朝那切断我与西山眼缘的工地走去。过了马路，没走多久，就到了。原来那座剑形的写字楼，只是人家的第一期工程，而两边的盾形公寓楼，是它的第二期工程。虽然公寓楼尚未完工，售楼广告已经赫然排列在横街两边。原来那高级公寓是为“都市豪杰”盖的，广告词是“我爱奢华——80平米主卧，枕上痛赏西山落霞”，刚看清楚时，只觉得心脏被谁的手猛抓了一把。西山的落霞，只能任那些“都市豪杰”去痛赏，谁让我等虽“都市”却不“豪杰”呢。不过又想到，山外青山天外天，楼外自然更有楼，说不定再过一时，在这座豪华楼盘西边，会有为更杰出的都市英豪，建起的更奢华的公寓，我都为它拟好广告词了：“八十平米开间算什么——八百米通间任您逍遥！”到那时，嘿，就轮到八十平米主卧里的人士，望窗兴叹啦！

　　我走到工地跟前，大中午，歇工了。只见一个个奶黄的安全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盖楼的工人纷纷朝一个地方走去。我好奇地随他们而去，于是就看见了他们的工棚，是一溜拆卸安装过多次的，显得很陈旧的活动屋。那些戴安全帽的人，却没几个进工棚去，几乎全在工棚外，站着，或者蹲着，手里呢，都拿着自己吃饭的家伙。我走近几位，客气地打听，他们也就很爽快地回答。原来，他们都来自一个地方，跟包工头是老乡。他们的工资，一般是按每天40元计算，管住管吃。但是，工资要到工程结束，才能到手。现在如果想预支，每月不能超过100元。我问，吃得怎么样啊？有的就笑着指向我身后，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送饭的车来了。从车上搬下了两大箩馒头，还冒着热气。然后是一大盆菜。那个塑料盆直径有一米开外。什么菜？我去看，是一大盆熬白菜，虽然冒着很旺的热气，却没有什么油荤。他们开始吃饭，狼吞虎咽。我就跟他们闲聊。我问菜里有没有肉？说没有，有个看上去发育得还不充分的少年跟我说：“有油渣。”还用筷子拈起一粒给我看。问他们能不能吃饱，都说那当然，馒头总是管够的。

　　那以后，我常到工地去，跟民工们聊天。有一天，我从工棚出来，迎面遇上了一辆漂亮的宝马车，正躲闪，车停了，出来个人，热情地招呼我，原来是三十几年前的邻居玉雄，我就问他：“买这儿豪宅啦？”他摇头，我就说：“啊，是你开发的？”他笑说不是，他是来看看，想把底层租下来，开个酒楼。我就跟他开玩笑：“好呀！你以后，就专卖大盆菜吧！”他问我什么是大盆菜，我说完，他捶一下我肩膀说：“真是个好创意！如今有的大款，他吃腻了精菜，就想来点粗放的。以后你来酒楼，签名就算埋单！”

　　如今那豪华公寓楼已建成，确实气派不凡。那些民工都不知道又去哪个工地了。我纳闷，那么一群其貌不扬，用玉雄的话说，叫做奇形怪状一大群，一年才能挣到一万多块——还买不下这公寓一平米——他们怎么就造出了这么华美的楼宇来？

　　玉雄的酒楼，果然在那公寓楼底层开业了，“大盆菜酒楼”五个字是镀金的，门口总停着好车。我没进去吃过，但是从门外的精美大菜牌上，看到过主打菜的报价：大盆鲍翅：8888元；大盆佛跳墙：6666元；大盆海马鼋鱼：1688元；大盆虾：866元；大盆乌鸡：188元……

　　网络编辑：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