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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张家巷生活史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2月11日05:08 四川新闻网-成都晚报

  □王志

  20世纪初年,法国人选址成都北门外,设立领事馆。馆址范围,在张家巷与曹家巷之间,靠近广福寺的那一片区域内。领事馆落成后,惯于玩浪漫的法国人,没有将领事馆正门开在通衢要道的簸箕街上,他们偏要曲径通幽,在簸箕街上另开路口,新辟一条小道,车马人等,沿干道出北门,得再拐一个弯,走一段阡陌纵横的乡村路,方能进入领事馆。不久

,在通往领事馆正门的乡村路上,又相继建起了天主堂和教会医院。教会医院以救济众生为宗旨,免费为穷苦人治病。得此福音的贫病交加者,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在天主堂和教会医院附近,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茅屋草舍窝棚。寒来暑往,花开花落,长不过千余米,宽不过四五米的草根小巷张家巷便形成了。

  饥饿的女儿

  法国人走后,留下的馆舍及附属物品,由西南建设管理局全盘接收。馆舍原建筑群,成为西南建管局的办公楼和员工宿舍;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成了建管局机关幼儿园和子弟学校;牧师布道信徒忏悔的天主堂,则成了建管局干训班的培训基地。许多建筑行道的门外汉,就是在这里,接受了专业知识熏陶,继而走上共和国沸腾的建设工地。从干训班走出的学员中,最著名的当属至今还活跃在公众视线里的著名词作家阎肃。

  1962年春天,我在西南建管局机关幼儿园大班就读。由于上述历史原因,幼儿园的环境,与周边的草根社会迥然不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十分贵族化。园内小溪流淌,花木扶疏;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人工垒成的假山,鱼儿悠游的碧池,甚至连灌木乔木的分布,也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的。修砌整齐的石径两旁,是高大的构树和壮硕的气柑树;紧挨着它们的,是齐腰高的万年青;万年青脚下,是我们称作宝珠草的香草。宝珠草的叶片细而长,深秋的时候,结一种宝蓝色珠果。在宝珠草和园中小屋之间,是修剪整齐的绿茵茵的草坪。园中小屋,一律黄壁青瓦,且都有石砌的台基,宽大的屋檐,弧形木格窗,以及长长的回廊。回廊边上,是一圈美人靠。周末的时候,娃娃们常常坐在美人靠上面,望眼欲穿地等待父母接回家。

  早在1961年,中国人就感到了饥馑。到了1962年春天,饥馑已经蔓延到了幼儿园。每顿开饭时,早已饥肠辘辘的娃娃们,眼巴巴地盼着炊事员送来了装稀饭的木桶,然后满怀喜悦地排队领饭。常用饭量是:一人一小碗稀饭。每班还共有一盆泡菜或者炒青菜。菜也由老师分配,舀饭时,顺便拈一筷子菜。那时候的大米不像现在这么精细,差不多每碗都有稗子和谷子,我们就把稗谷捡出来,揣进衣兜里,饭毕当瓜子吃,慢慢韵味儿。个别时候,是一勺稀饭加一个小馒头——这种足够吃饱的时候太少,以至于碗里的稀饭喝完,每个娃娃都像小猫那样,伸长舌头,把碗舔了又舔,意犹未尽。饥饿难耐,我们就尝试着吃园中的花草。经过多次尝试,鉴别出一种四叶草比较好吃,酸中带甜。于是就把这种四叶草称作酸酸草。酸酸草杂生在墙角路边,细长的茎,托着四瓣轻盈的叶,开玫瑰色的花。光吃“素”还不过瘾,我们还想吃“荤”。幼儿园又有什么“荤”可吃呢?动物没有,就是有,我们也奈何不得,只有打昆虫的主意。肥厚多汁的蟋蟀倒是时有发现,不过需要身手敏捷。我等一帮“笨”娃娃,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老师顾不上我们的时候,专拿行动缓慢的蚂蚁下手,像非洲土著那样,津津有味地吃。“蚂蚁的味道也是酸的”,这是我们得出的结论,不知道具不具有普遍性,因为出了幼儿园后,我就再没有吃过别处的蚂蚁。

  张家巷之草根味

  张家巷天主堂,外观跟川西常见的公馆无异,砖石门坊上面,饰有俗得一派天真的图案和翻翘的门脊,要不是门楣上方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天主堂”三个大字,来访者根本不会知道这是“传播上帝福音”之处。天主堂漆黑滞重的双扇门,开在山墙最凹处,于是在其正前方,形成了一方坝子。

  到1962年夏天的时候,天主堂已经成了一个大杂院。我的一位周姓女同学,就住在里面。应了草窝里飞出金凤凰那句老话,周同学长得高挑美丽,性格文静娴淑,举止如春风拂柳。八年后,也就是周同学成为一名中学生后,学校接到上级指示,要向北京选送“国际列车员”。选送对象必须政治可靠,身高一米六以上,身体健康,面容姣好。学校老师向周同学征集过相片。周同学到底交了相片没有,不得而知。这件事过了大约半年,林彪坠机蒙古温都尔汗,又有人说,选送“国际列车员”,就是叶群布置下来的“选妃”。这是后话。

  在天主堂的教徒们处在匿名状态的1962年,天主堂大门旁边,一间简陋的茶肆开张了。最初,茶客和堂倌都中规中矩,在铺板屋内喝茶卖茶。慢慢地,人气旺了,茶客多了,经营者可能与街道管理干部也“勾兑”好了,生意就做到了外边,渐次发展,几乎占满天主堂门前的坝子。生活是强大的,市井百姓的现实追求,逐渐湮没了洋宗教的缥缈理想。

  紧挨着茶肆,是张家巷小学。与现在学校周围派生校园经济一样,张家巷小学校门口,也存在校园经济的雏形。一位干瘪矮小的中年妇女,长年在这里嫌娃娃钱。她的摊子十分简约,就一个竹箩篼,上面放一个篾条盖。竹箩篼是仓库,篾条盖是货柜。篾条盖上,陈列的全是扯娃娃眼球的货色。吃的有拐枣、盅盅枣、炒碗豆、炒胡豆、炒花生。拐枣现在偶尔在市场上还看得到,老年人买来泡高粱酒。盅盅枣已经很多年看不到了,此物黄绿色,枣形,有核,皮厚,味酸,果肉似流涕。碗豆胡豆内在质量比花生差一些,摊主就加强了外包装,用彩纸裹成筒状,一分钱一筒。炒花生则分成小堆,摊在篾条盖里,二分钱一堆。

  摊主非常精明,赚“吃”钱,还要赚“文化”钱,精神物质两手抓。她的篾条盖上,还摆有一个个黑纸包,包内有印有人像的透明纸和用于显像的晒图纸。娃娃们把这套东西称作“惮光纸”。买一套“惮光纸”,在黑暗中用玻璃片夹好,再放在阳光下曝光,大约一小时,透明的人像就映在晒图纸上了。记忆中,人像有“罗成”“尉迟恭”“秦叔宝”“程咬金”等。“罗成”因为面相英俊,最为抢手。

  张家巷有一家木材作坊,占地面积很大,从巷口铺排至巷子中部,长度差不多占了张家巷一半,生产时声势浩大。作坊内电锯声撕心裂肺,作坊外下料汉孔武威猛,他们光着的脊背,在阳光下闪耀着褐色的光彩。锯末飘飘洒洒,铺在巷道边上,踩上去很软和。下雨的时候,人们就选择有锯末的地方走,鞋不沾泥点。从北郊洞子口储木场运来的圆木,码在巷道两边,再用铁钯钉固定好。高峰时,巷道两边的圆木,摞得有三米多高。娃娃们乐不可支,爬上爬下,权当免费游乐场。

  圆木上裹着的树皮和下料时的边角余料,是当时人们灶膛里的主要燃料。运圆木的架架车来了,家中的闲散人等便一哄而上,砍刀、锅铲、铁钩子……什么方便用什么,不消一顿饭功夫,树皮被剥得精光。树皮没有了,就打下脚料的主意。木匠下料时,总有几个背背兜的小娃娃站在旁边,掉下较大点儿的木屑,就看谁手疾眼快了。那时,在张家巷对街的花圃路路口,已经有了一家煤店,专售有烟煤粉和优质无烟煤粉。将煤粉和上水,做成煤饼,放在晒坝上干透,非常好烧。然而,居民生活水平低下,多数人家买不起煤粉,在油、盐、酱、醋、柴的“柴”上,还要靠拾荒。因此,张家巷的木材作坊,不啻于周围居民的“柴”源。长久沐浴在他人祈望的目光中,作坊里下料的木匠,也具备了别处下力人没有的气派。

  光靠木材作坊的废物利用,一年的“柴”计还是有所欠缺。秋风吹来的时候,附近那些速生桉树上,便有黄叶彩蝶般飘落。在薄雾轻笼的早晨,在暮霭微醺的傍晚,都可以看见捡拾落叶的娃娃。他们身背背篓,手拿一根端头磨尖的粗铁丝,见落叶就插铁丝,待铁丝上的叶片穿成串了,再往背篓里一抹。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家,装进麻袋备烧。靠近幼儿园的侧门处,有一个岔路口,往里深入,是一片新建的工人村。一排排笔直的桉树,作为间隔,隔开了里面的幢幢灰砖楼房。来源丰富,生生不息的桉树叶,成了张家巷多数居民可寄予厚望的又一重要燃料。

  也有人不屑于捡拾落叶,在张家巷这个草根小巷里,虽没有豪门大户,却还有殷实人家。

  张家巷是一条东西向的街巷,顺巷道一直东行,可以看见一条溪流由西北缓缓而来,向东南逶迤而去。小溪名叫绳溪。张家巷截止于绳溪西岸。

  在绳溪河畔,张家巷的巷尾,就住着一户殷实人家。竹篱笆围墙里面,是一排高大敞亮的青砖瓦房。房前屋后,种有结花挂果的桃树和石榴,还有一畦畦姹紫嫣红的花草和碧绿的菜蔬。临绳溪河的那一面,没有竹篱笆,满院子人间春色,向着一河碧波敞开,一条卵石甬道,直抵河堤。紧傍悠悠绿水,且与花木果蔬相伴,何尝不是令人神往的人间天堂?

  我们常常爬在竹篱笆上,透过缝隙,观摩里面人家的一举一动,男主人大约五十岁,非常勤劳,担水,浇花,种菜……欢欢喜喜,忙忙碌碌。他的玉瓷般的女儿,手腕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手表,手表表面宽大,经她的玉胳膊一衬,十分突兀。日复一日地“蹲坑”,我们发觉,那位玉瓷般的姑娘恋爱了,她的男朋友,跟她十分般配,他们出双入对走在一起,一位轻盈袅娜,一位玉树临风。在1962年的秋天即将结束时,突然听说,这对璧玉人儿在马鞍大队遭人打劫,玉瓷姑娘的手表也被抢了。

  娃娃天堂绳溪河

  马鞍大队在绳溪河的东岸。它是张家巷的后花园,也是张家巷娃娃们的童年天堂。

  绳溪河丰沛清亮,圆善桥横跨两岸,把马鞍大队与张家巷联接起来。

  我第一次过圆善桥,去马鞍大队,是有组织的。1962年5月的一天,幼儿园上劳动课,老师带我们去马鞍大队的麦地里拾麦穗。收割过的麦地里,金黄的麦穗随处可见。不一会儿,娃娃们汗津津的手里,都攥满了麦穗,大家争先恐后颗粒归仓——装进带队老师的布口袋。老师笑眯眯地鼓励说,哪个小朋友最乖,捡得最多,我明天就把最多的炒香麦子,奖给哪个小朋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伙伴们拾麦穗的热情更高了,小半天不到,老师的大布袋就撑胀了。她非常满意,领我们回到绳溪河西岸,先去她家喝水,顺便把大布袋放下。她家里养有两只眼睛溜圆的红公鸡,眼鼓鼓地盯视我们,吓得同学们都不敢进屋。第二天,在“麦子”课上,老师先讲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记得的是,讲完正课后,她打开了手帕包,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面而来。老师平均分给每位小朋友10颗炒麦粒。当着老师的面,同学们不敢多嘴。老师离开了,大家争相表白说,我起码捡了1000颗麦子!我至少捡了500颗!我一下想起老师家里那两只眼睛溜圆的红公鸡。

  1962年秋天,离开幼儿园后,自由度大了,时间多了,我有机会追随小伙伴,频繁造访马鞍大队。在秋收后的田野上,我们的第一个关注对象,就是苞谷秆。农家掰了苞谷后,苞谷秆就堆在田角地边。在饥饿年代里生长的娃娃们,看那一堆堆金黄的苞谷秆,不啻于一堆堆汁多味甜的红甘蔗。于是一轰而上,连啃带拿。有一天,我们与农人不期而遇,农民伯伯亮开嗓子齐声呐喊:逮到!逮到!偷苞谷秆的!他们并不真正追我们,看到我们丢盔解甲、奋力奔逃的狼狈样,他们就豪爽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响彻田野。笑声驱除了恐惧,我们停下脚步,悄悄回头看,农民伯伯已经开始劳作了,他们一边劳动,一边交谈,但是,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伙伴中有人说,农民伯伯说的是“土广东”话。

  农人对我们的放纵,让我们的胆子更大了。隔三岔五,不去一趟马鞍大队,就心神不宁。去的次数多了,我们又发现了高粱秆——这种甜度超过苞谷秆许多倍的甘蔗替代品。高粱种植没有苞谷普遍,因而高粱秆特别少。为了充分延长高粱秆带来的甜蜜感觉,男娃娃们还创造了一种“刀劈甜秆”的两人游戏。

  1962年的冬天来临了,马鞍大队的田畴仍然热热闹闹,红的萝卜,紫的油菜,黄白的香芹,翠绿的莲白。只是,没有娃娃们感兴趣的东西了。我们将探索的目光,投向那些星罗密布的沟渠。捞浮萍喂鸭子,撮跟斗鱼放进广口饼里观赏。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在一条沟渠里捞河虾,不远处,还有两个陌生女娃娃,干着同样的勾当。没过多久,田埂上走过来几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小伙子走近那两个女娃娃,朗声问:小娃儿,你们在搞啥子?埋头“作业”的女娃娃抬起头,刹时脸色大变,惊恐万状的样子,随及旋风般起身,撒开腿狂奔,一边跑一边尖声高叫:强奸妇女了!强奸妇女了!我想起了去年在绳溪河边看到的那个死婴,也想起了玉瓷姑娘被劫的传闻,不由自主就跟着她俩狂奔起来,当我们跑过绳溪河,心神未定地回过头,看见那几位年轻人已经笑作一团。

  黄脸汉子李糖饼

  小雪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娃娃们最爱去的地方,变成了李糖饼的糖饼摊。李糖饼是位黄脸汉子,个子适中,人精瘦,五官周正,能说会道。他的摊子上方,撑着一把打补丁的油布伞,油布伞下面,是一口硕大的铁锅,铁锅里糖浆翻滚,香味四溢;铁锅下炉火熊熊,温暖身心。铁锅旁边,有一个简易木桌,上置一个边缘黑污、中间油亮的砧板,李糖饼手持铁勺,在翻滚的糖浆上面轻轻掠过,空中便出现一道金色弧线,然后铁勺在砧板上跳跃,如蜻蜓点水般敏捷,眨眼之间,一溜儿碗豆般大小的圆点便跃然板上,趁着糖饼还绵软,李糖饼忙而不乱地插上一根根细木签。

  李糖饼制作的糖饼,实在不能称作“饼”,直径太小且薄得透明,甚至不及一个古巴硬糖的质量,价格却一样,一分钱一个。按说,李记糖饼价不廉物也不美,生意该“秋”才对。可是,李糖饼的生意偏偏火爆。

  李糖饼是深谙经营之道的,按买卖费用的多少,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一分钱,没多少搞眼儿,就一个糖饼。二分钱就可以赌一把,玩转盘,转盘上低值是二个,峰值是十二个,如果有了两分钱,谁都愿意赌一把。即便转不到理想数额,娃娃们仍然乐此不疲。如果手里有五分钱,那就优惠多多了,李糖饼会拿出一个黑污布袋,里面装着写有数字的木块,数字至少是五,最多是五十。把手伸进布袋,自己摸,按摸出的数字给糖饼。遇到运气好的,摸到三十或三十以上,李糖饼也跟你一样笑眯了,夸你这么小福气就这么好,将来富贵跑不了,然后把三十个糖饼变成一只麻雀,五十个糖饼化作一把关刀。精灵娃娃都晓得,五十个糖饼的质量远远胜于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但终究是运气得来,比五个糖饼还是划算,也就不会斤斤计较了。

  李糖饼很矜持,他不像一般小本生意人,见顾客就点头哈腰,恨不能伸出十只手把顾客拽住。他做糖饼时是全身心投入,任周围的顾客和看客说东道西,自顾自作,一轮工序完成,才抬头应客。李糖饼的胆子还大,不像巷子里的其他小商贩,只敢在晚上出摊搞“资本主义”,他是堂而皇之、大张旗鼓的,光天化日之下有条不紊地搞“资本主义”,也不知道他到底持了什么人的尚方宝剑。

  李糖饼的糖饼摊,已经接近张家巷巷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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