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会误读“半岛电视台”？

　　我国媒体2月1日报道，由于美国的压力和经营状况不佳，半岛电视台年内将出售。但是看细看消息内容，除了列举已经多次报道过的美国某些官员批评半岛台的言论外，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该台的出售与美国官员的批评有什么必然联系。倒是该台经营状况不好，令人感到突然。因为根据我国媒体以往关于半岛台的报道，该台似乎很有钱，不会想到该台经营上会亏损。

　　我国多数人知道设在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是因为“基地”组织领导人拉登、扎卡维等的录像和录音材料，经常最早由该台播发。如何认识这个电视台？这两年我国的传媒直接或间接塑造的该台形象是：半岛电视台是对美国抱有敌意的、反美的阿拉伯电视台。现在关于该台出售的消息，仍然以这种观点支撑事实。我国新闻传播期学期刊上的多篇文章，也均以赞扬半岛台为基调，不仅认定它是反美的，而且把它视为第三世界传媒的代表，并进一步把它说成是国际传播的理想的典范。

　　李仕权所写《被误读的半岛电视台――还原“半岛卫视”的本来面目》（发表于武汉大学《新闻传播评论2003年卷》，2004年10月出版）一文，打破了这个由我国传媒制造的神话。读后，我感到有必要再谈谈这个问题。

　　我们对这家电视台的理解，从译名到性质，出现了一系列的误读。该台英文名称“Al-JazeeraSatelliteTVChannel”，台的名称是阿拉伯语的音义，本意“岛屿”，懂得一点阿拉伯语的人都知道，它的引申义是“汪洋大海中的自由之岛”。该台的正确译名应该是“自由之岛”卫星电视台，该台台标下的一行文字“意见、及其异见”，可以进一步佐证这个正确的译名。该台曾为中国的错误译名向外交部反映过，但答复是已经约定俗成。

　　为不出现混乱，本文只得仍使用“半岛”这个不正确的译名。该台1996年11月由卡塔尔埃米尔哈马德斥资1.37亿美元组建，当时有员工250人，相当部分来自1995年解散的BBC“中东频道”。1999年2月，半岛电视台发展成为24小时滚动播出新闻的全天候新闻频道，覆盖全球。2001年“9.11”事件之前，该台就已经是拥有4000万观众、500名职员、在31个国家驻有记者的阿拉伯世界第一大电视台。伊拉克战争后，半岛台并没有呈现急遽膨胀的态势，它的发展可以用“步步为营”来形容。然而，我们某些研究者由于知道得太少，就敢把它说成“一夜成名”。

　　半岛台对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都定性为反恐战争，也就是说，它对这两场战争持正面态度，只是从广泛的人道主义出发，反对战争伤及无辜平民。

　　半岛台的创办人埃米尔哈马德接受的是西方文化教育，有浓厚的亲西方情结，他每年一次访美已成为惯例，美对哈马德也是一贯支持，双方有安全和共同防务条约，美国在卡塔尔驻军，而且乌代德基地是美国在海湾最大的军事基地。我国的一些文章把该台说成是美国的敌人或反美，原因在于该台多次播出了拉登、扎卡维等的录像资料，而对于该台来说，无所谓反美不反美，而在于这些材料具有重大新闻价值，可以提升自己的媒介声望。换句话说，该台与美国在价值观、制度观方面是一致的。但是，并非总体上一致就不会在具体问题和具体做法上发生矛盾，既然同样社会制度国家之间发生矛盾是常见的事情，那么同样信念的人之间、传媒之间发生冲突也是常见的。我们一看到半岛台与美国之间发生冲突，就判断该台反美，不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吗？

　　从新闻政策和业务角度看，半岛电视台是阿拉伯世界少有的不经当局新闻审查自主播出新闻、发表评论的电视台。不过，这种自由契合了卡塔尔政府的外交需要，是埃米尔个人的施舍，不是立法赋予的。哈马德也从自己的投资中获得了丰厚的国际政治回报：该国的国际形象因为半岛电视台传播力度的日益强大而大大提升，半岛电视台也成为中东地区的媒介领袖。但是，半岛台的“独立、自由”仅在国际报道方面，以及地方社会新闻、娱乐风情方面，对于卡塔尔本国的反对派，该台从来不予报道，这与它宣称的客观、公正的原则是背离的。该台的中坚力量是受过良好欧美大学新闻教育的、在BBC工作过的阿拉伯人，因而该台被视为是全球化在阿拉伯世界的两个成果之一（另一个是麦当劳）。半岛电视台的新闻业务标准，以“新闻就是冲突、争议和斗争”为圭臬，不具备冲突性的话题一般被排除在外。用新闻专业主义的标准衡量，该台追求的是商业化的单纯新闻职业主义和煽情新闻，而我国的一些文章，从政治上推理出它反美，于是接着该台的一切就被说成十全十美了。把它说成是理想的国际传播的传媒典范，是这种推理的最终结果。

　　我国的一些文章根据国内媒介运行的经验，仅依据半岛电视台的巨大观众数量和很高的收视率，就推断它经营成功，这种说法是不负责任的。这次关于该台出售的报道，才说清楚该台经济上亏空的事实。该台由于与多数阿拉伯国家保守的制度、观念之间的位差过大，所处政治环境不利，一些广告商怕激怒美国和保守的阿拉伯国家而不敢投入广告，加上这个地区市场化程度较低等原因，因而经营上入不敷出。卡塔尔政府每年补贴该台4000－5000万美元。现在卡塔尔政府愿意出售，变成公司入股的私人电视台，也不完全是美国的所谓“压力”。

　　为什么我们的多数关于半岛电视台的文章会出现以上的误读？学术上急功近利和浮躁心态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更为关键，即传媒和一些文化人习惯性的黑白分明的政治思维。

　　多年来，我们在“二择一”的思维框架中生活惯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两级对立，缺少辩证思维。遇到问题，不调查分析，先看人家宣称的什么立场、观点。现在虽然不再说“亲不亲，阶级分”、“亲不亲，线上分”的话了，但是这种思想方式仍然潜在地发挥着相当的能量。既然认为半岛电视台是与美国唱反调的媒体，那么它就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这个判断一旦成立，那么对方就是朋友、同志加兄弟，自然好话就堆上来，说得过分也不会有人责备。其实，我们的对手对此也摸透了，要进行政治或经济交易，先说上一些让你顺耳的话，于是一切事情都好办。

　　还有一种情形，即我国传媒由于自身在国际上影响力微小，产生了一种由来已久的“强国梦”。李仕权就此写道：“当有一个第三世界媒体能够有所作为时，中国传媒就莫名得感到‘连坐’式的兴奋，……此种心态下，当半岛电视台具备了传媒‘强国梦’替代者的潜质时，中国传媒就不顾客观真实迫不及待地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建构半岛电视台的形象，在这个建构的过程中误读由此而生。”

　　科学的态度需要怀疑，也就是对遇到的事物不能先定性，而要先考察。不抱任何怀疑态度的思维，自然无实事求是之心；只有所谓“阵营”意识，就会产生无根据的想象，或人云亦云，或以讹传讹。现在我们把半岛电视台从译名到基本情况，说得越来越离谱，就是沿着这个逻辑推论的结果。这个教训，新闻业界、新闻传播学界都要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