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是一种多情的树，春风杨柳万千条是她对人世及自身不尽的喜悦。这是一种有“心”的植物，一如有“心”的文章，开阖回荡皆成风景。我家乡的柳树并不是垂柳，而是本色的当地柳，枝条虽柔，也都是向上的，像女人新洗的头发，有自然蓬松之美。
柳树的好，是活泼飞扬的生命力。我们没有栽柳树之说，我们是壮柳树。初春里，砍了头年新长的枝干，粗细如甘蔗，锯成六七寸长短，下端用刀斧砍削成尖，排排放在篮子
里，拎到埂边，一截一截用斧头或木锤钉下去，上面留有一两寸，当年就能发出枝条。这一种生命的大气如虹贯天，嘹亮浩阔，有民间的兴旺，亦有皇家的深弘，《诗经》一般阳光灿烂，草木茂盛。柳絮飞扬的天真，叶片初发，嫩黄娇绿，小孩子折下一枝剥了开头的皮，用牙咬住，两手紧捏住往前着力一捋，柳条便白生生地露出来。皮叶花絮都堆叠到梢头，形成一个绿球，拿在手上悠悠的颤动，有太古之风激荡，朴素而繁华。
柳编是我乡下的家常风景，家家户户都少不得，大小篮子，深筐浅箕，都是手编的。夏天的中午，父亲拿了镰刀，趁歇中的工夫领我去房前屋后割条子，几棵树就能割一大抱，青乌乌的放在堂前，一股热晒气。父亲拿一只小凳子坐下来，叫我帮着捋叶子，自己选出一些粗长的枝条交叉着叠在一起做经，用脚当中踏住，不让其活动，然后纬上柔软的枝条固定牢。一等底打出来，就要拿细绳子把太阳光线一样散铺在地上的经条团团绊住，慢慢收缩竖起来。我父亲的柳编做得不出色，打出来的东西不精致，但我喜欢他编织的姿态，平和、安详、沉稳，以及新打篮子的那股子鲜柳的清香，与梢头没有捋尽的叶子在篮缝里生出来，盈盈的，满满的，已经不是一只空篮子了。
我子山二爷的手巧是第一的，他的活计哪一件都有看头。有一年我姐请他编一只鞋笸子，条子根根都是选过的，柔而长。剥了皮白生生地堆在一起，可一忽儿就红了，像是怕羞，粉嫩的叫人疼惜。赶紧的送过去，二爷说要是不这么早剥开就好了，但又是说也不太要紧，我姐的心都提了起来，有些着慌。等到几天后拿回来，真是个大惊喜，不知道经过怎样的处理，那红竟是淡到没有，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鞋笸口面直径宽约一尺，深约四至五寸，堕下去有硬实的声响，尤其那沿口竟是翻过来编的，约两寸半到三寸宽，有疏朗的花纹环绕四周，简直有一种惊艳。我姐将刚做好的一双扮嫁妆的绣花鞋放进去，立刻生出新兴的气象，风光欲流，人世竟有这样的鲜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