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知识

　　当荷兰版画大师毛里茨·科内流斯·埃舍尔费尽心思地折腾那些曾被误认为是“物理”艺术的奇幻版画时，他肯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作品对真实生活并无什么用处，因为我们既不能像《相对论》一样在墙壁上行走，也不会遭遇像《凸与凹》中参照物混乱的困境，更不会看到《越来越小》中无数蜥蜴拼接在一起的景象。换言之，他的作品无助于吃穿住行，甚至无助于我们理解自己的俗世生活，就像好莱坞的奇幻大片。

　　说到电影，几天前北影的郑洞天教授到武大任兼职教授，在艺术学系作了两堂关于电影方面的演讲，教授既是导演又是中国电影审查委员会的权威、其讲话博得掌声雷动，学生们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但我听出了他反复强调的重点，也是我有所怀疑的一点：电影内容与所有艺术一样，要与生活有关系。这让我有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电影口味，我喜欢或者说只看有奇幻性质的电影，就是说我看的那些电影讲的都是与生活无关的事，比如《黑客帝国》、《魔戒》。

　　回到家里再琢磨自己的知识：印度哲学，与生活没关系；奇幻，还是与生活没关系；神话，又是与生活没关系；人类学倒是有点关系，但生活中总也用不上。我不懂做菜修车疏通马桶或鉴别假牙的磁辐射，真实生活的知识我懂的还不如钟点工多。我相信埃舍尔也差不多，他的生活并不如意，拼图的知识和绘画中表现出来的数学知识对他的一日三餐并没有帮助，他大部分的画与真实生活没有关系，半点也没有，也并不是大多数人看得懂的那种，所以卖的价钱极低。但他在创造中耗费的精力却不少，那幅表现了“无穷”概念的作品光是作数学计算就花掉了极长的时间，草图都可以用来生半年的炉子，他在某封信中这样诉苦：“你所能做的只是强迫自己继续努力，并且不断地说服自己是在前进。一切都凌乱不堪，毫无意义，时刻我都感到想呕吐。”最后的结果是画出红黑白三色晰蜴完美的相接，中心处达到了数学上的无穷小。但这又如何？仍然与生活没有关系。

　　虽然这些奇幻性质的画让我震惊，但普通人不会喜欢它们，我给许多朋友看过埃舍尔的画册，他们基本上都无动于衷。科学家则非常喜欢他的画，杨振宁就曾在《基本粒子发现简史》一书的封面上使用了他的《骑士》这幅作品。这幅作品中，绘在比莫乌斯带（固定一端，将另一端旋转180度，再把两端粘合在一起）上的红色与灰色骑士走到带子中间时，构成毫无间隙的平面镶嵌图案。

　　但这些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何关系呢？还是半点也没有，再多的玄想知识在生活中毫无用处。可是，既然存在有用的知识，无用的知识也有权利存在吧。前者愉悦人类的肉体与情感，而后者则直接用于人类的观念，只要你有足够的领悟力，“无用的知识”可以撬动你板结的观念层，更新你对世界与生命的理解，埃舍尔在二维平面表现奇幻三维的知识，博尔赫斯对悖论与迷宫的知识，马尔克斯对魔幻现实的知识，这些知识已经成为更新文学艺术观念的大用途知识。大音稀声，大相无形，真正对人类思想有用的知识必然在生活中显得无用，甚至不会博得普通人的赞赏或同情。

　　所以郑洞天教授宁可赞美《孔雀》、《青红》之类纯现实的影片，也不肯对奇幻影片置一赞词；所以放弃了建筑学而从事奇幻空间绘画的埃舍尔，在物质生活中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建筑师。 ■梦亦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