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我这一年，居然做过一回“老干部体检”。漂亮小护士拿口罩遮住满面的讶异：“您怎么也混在了这支队伍里呀？”答曰：“老夫参加革命工作时，你爹还没碰到你妈呢。”那时节，她爹的蝌蚪尚未游向她妈的池塘。黄昏还站在梧桐的后头。而我已挽起袖子当了工人。体检结果证明：我这架行程一万八千多个日子的老车，润滑充分、机械完好、电路正常
，看起来尚可向未来行驶同样里程的路途。要得要得。
我这一年，常在纸上同路上东游西荡。在阅读中遇到耶利内特同亨利•米勒，遇到杜拉斯的坚实的文集跟海明威的酒精中的西班牙。我在古老的汉字里拐来拐去，朝左走到灞桥折柳，朝右走到洞庭采莲。我把笔记本电脑扔进汽车尾厢，然后同一群朋友飙到云南，住三十块钱一晚的傈僳族木楼，在最干净的云朵下发呆、抽烟、想回到唐朝当一阵子只晓得写诗和做客的王维。在一个名叫同乐村的海拔很高的寨子里，我们买空了周围三家商店，把所有的物品和糖果里的甘甜分给那些小手肮脏而心灵洁净的孩子，并且每个人认领了一个孩子帮其助学成长。在那一刻，我代表身体的各个器官组织表彰了自己的心肝。然后，又在秋末的阳光里驱车游历古徽州。到婺源，到西递，到宏村，到绩溪上庄拜谒胡适故居。在白话文老祖宗幽黯的书房里，我的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我庆幸自己还懂得感动跟敬畏，懂得饮水思源。我还到了东北，看到萧红的老屋。我喜欢照片中萧红年轻而安静的忧伤，喜欢她院子里两米多高的谦卑的向日葵。我在海参崴看到白桦树和比白桦树更挺拔的俄罗斯姑娘。她们怀抱啤酒和歌声。风从教堂的尖顶上吹过来，让我想起一支蓝色的口琴吹奏碧海跟白鸥。又到广西，又到海南。见到陈村，见到林白、方方跟刘齐、邱华栋，新朋旧友，说很多话，抽很多烟，心情温暖而愉快。我在网上遇到韩东，在网下遇到慕容雪村，他们的文字跟容颜让我也觉到了文学的幸福。很好很好。
我这一年，出版了一本新书，并且在大地上同书斋里写下了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我放牧文字如同放牧羊群。让它们朝回忆的山坡下慢慢走去。让牧者感到生活的意义，感到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书写的快乐。要得要得。
我这一年，数了数日子的硬币，发现只剩下了最后的几枚。我把它扔向了元旦——那个在历史和未来之间的巨大的时间之筐。我知道，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很好很好。2005年1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