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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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03日14:14 红网-三湘都市报 |
◆[香港]陈实 这封信写得迟了,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因为你已经进入永恒境界,时间不再存在,五十五年或者五十五秒同样没有意义。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49年3月你离开香港北上那天。你匆匆忙忙来找我,没有进 屋,就在门口对我说,要走了。我问,什么时候?你回答,今天晚上,然后又加了一句,要我不可告诉别人。我望着你转出巷子的背影,怎么都没料到那就是永别。我要告诉你,为了你特意赶来跟我道别,为了你把我看作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我至今一直对你怀着无言的感谢。 这些年我搬了十几次家,每次都丢失不少东西,包括书籍和手稿,但是有一本书和一份手稿却能够始终维持不失,就是你送我的《灾难的岁月》和我早年写的第一首诗。六十年了,书和手稿的纸张都已经发黄变脆,却没有失去它们对我的珍贵意义。书的印刷和装订都很简陋,封面封底已经脱落,但扉页上有你用钢笔写的题签。诗写得幼稚拙劣,但有你删改的痕迹和用毛笔写的批语:“此稿刊后请送回以便转回作者保存。”今天我把那脱落的张页用胶纸贴好,又给它加上新的封套,依然是一本完整的书。 分别之后,我梦见过你两次,一次只是望见,没有谈话;另一次是面对面,你像往日一样,整齐地穿着外衣结着领带,脸上也像往日一样带着笑容。我在梦里问你:老子归隐的时候为什么倒骑着牛?你回答:你说呢?这跟你一向的作风很不一样,我来不及反应就醒了。现在我已经找到自己的答案,而且相信你会同意我的想法,因为在你的《古意答客问》一诗里有这样两行: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月亮到处都有,书总是随身带着的,那就何妨随牛之所之,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安身。 我也喜欢你另一首小诗《白蝴蝶》,里面有一种空茫的玄意: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短短的四行包藏着极大的想象空间。因为空,可以安置各种风景人物;因为白,可以涂抹任何彩色,而且景物色彩还可以随时随意更换、变化,或者还原为空白,但是你在书页里只看见寂寞。不过,我想寂寞未必完全不好,寂寞本身可以自我完满为一个小小的世界。也许你如今已经做到了。我此刻想象你在月色下摩挲枕畔的书,岂不也有一份满足? 你创作的诗歌不多,总共才不过一百首左右,以你的响亮名声,少得有点不成比例,那么多的读者喜欢你的诗,我相信是因为它们有真感情,能引起真正的共鸣。即使带着病态的感情,你也毫不隐讳,让人领会其中“真”的本质。在香港这么小的地方,现在还有你的读者;我想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最近电视节目上有人在写诗的工作坊提到你的名字并且引用你的诗句。 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花那么多时间介绍西方文学到中国,如果你把用翻译近百万字散文和万多行诗的时间都用来写自己的诗,你今天在创作方面的成就会是怎么样的景象。 翻译外国作品,是基于一种“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的理念吧?我想告诉你,在你最初的指引之下,我也走上了这翻译的道路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旅途上的苦与乐,你一定明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有时真希望你还在这个世上,让我可以找找你,问一句:“老戴,你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也许应该庆幸你走得比较早,避过了后来连串波涛汹涌的运动,一次又一次挣扎过关。无论怎样,你有病的身体也决计熬不住更后来的十年浩劫。 尘埃落定,你的心终于找到最后的归宿。愿你不再寂寞。 搁笔之前,我想抄下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写给某英国诗人的一首诗。这是我为你译的,所以把诗里第一行内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古国的名称用“北国”代替。我想你会喜欢这首诗。 北国的雪曾经认得 又忘记了你的脚印, 在你我之间,我的幽灵兄弟, 已经有过数不清的日落。 在漫长的阴暗里,你漫长地 徒然打造隐喻之剑, 刻画松林的阴森 和岁月带来的寂寞。 往哪里寻你的面容和名字呢? 那是远古的遗忘守护住的 秘密。我永远不会知道 你在人世生活的时候 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你走上了流放的路; 如今你只活在你铿锵的诗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