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刘永涛

　　1

　　伊雪来这座南方海滨城市出差的第三天，有了些空闲时间。

　　她独自一人驱车到海边。辽阔的大海融入南方的都市情调，给她一种特别惬意的感觉。海鸥、海浪、晚秋的天空，还有来往的轮渡，在她视野里肆意地舒展。

　　似乎有些意外，一声长长的汽笛打断了她的遐想。她陡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一个人这么静静地站着。

　　一个人。也许该记起一些久远的事情。

　　是的，她想起临行前朋友转给她的一个电话号码，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同学——Jack——她给他的一个英文名字。毕业后就来到这座城市，五年了，他还好吗？

　　伊雪终于拨通了Jack的电话。她告诉了自己所处的位置。Jack说马上驱车赶到。

　　直觉告诉伊雪，Jack很惊喜。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一位诗人的诗句。伊雪倚栏远眺，任海风舞动发丝。

　　2

　　8年前，大二时吧，在那所北方名校的校园，伊雪邂逅了写诗的Jack。

　　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写诗，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北方一所大学的校园。

　　伊雪叫着Jack的名字，当然，那时他们之间尚没有Jack这个称谓。Jack听着一个女孩的声音，有些诧异，但旋即灿然一笑，一声“早上好”，便夹着书本轻轻走过了。

　　这是伊雪珍藏着的最初的细节。

　　而事实上，Jack很早已注意到伊雪的身影。这个美丽大方的女孩，习惯于在周末以及一些静谧的黄昏挎着相机穿梭在校园，或是爬上学校后面的山头，漫步于山下的河旁，捕捉心中的美。伊雪总会在不经意间，闯入喜欢安静喜欢阅读的Jack的视野。每逢那时，Jack会将那样的情景看成一幅变化着的风景画。他不会有很远的念头，只是想着继续读书，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后来得知女孩的名字叫伊雪，新闻学专业。Jack觉得好自然，有个温馨浪漫富有诗意的名字，还有个恰到好处的专业，一个热爱着摄影的美丽女孩，如此，是否可以趋向完美呢？那时，Jack在心里想象着祝福着。他知道自己，一个物质上贫穷的诗歌写作者，能有什么奢望呢？他继续着自己业已形成的生活方式。

　　很快有了第二次相遇，第三次相遇。也还是没有太多的言语，来去匆匆。

　　后来，文学院与新闻学院联合举行一次野外采风活动，伊雪和Jack分在了一组。一同翻山越岭，一同拍照，一同嬉水，一同野炊。那时的纯情，那时的无拘无束，那时自由自在的空气！伊雪走近了Jack，Jack也走近了伊雪，悄然中彼此间有了一种默契。再后来，两人的话便多了。终于有一天Jack给了伊雪第一首诗，很清纯的，远离风花雪月。他们便开始一同外出，还是伊雪挎着相机，Jack拿着书本。偶尔来到一座山上，两人并排坐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讲一些故事，谈着理想和未来，或是唱着无名的歌子。

　　那时，两人总觉得天空好蓝，月亮好亮，世界好安静。

　　3

　　日子如流水，大四终于来临了。Jack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最终放弃了考研，想早些找份工作，一直生活在乡下的父母早已无力负担他和弟弟的高额学费。这位被认为系里最可能考取研究生的男孩，固执地要从此告别校园。而他的伊雪呢？那个他深深爱着的女孩，又将如何选择？伊雪的结果似乎好些，她很轻松地进入了一家外企的企业策划部，留居京城，而这也正是她有着北京户口的爸爸妈妈所希望的。

　　离别晚会上，伊雪与Jack相拥而泣，她说我的校园诗人，为什么会这样呢？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一定得这样吗？Jack拍着伊雪的头，抚摸她的秀发，有些凄凉的笑着，我也想啊，可是我们都得生活。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伊雪突然问：“你想我等吗？”Jack也说：“你想我等你吗？”他们相视一笑，紧紧拥抱在一起，双泪长流。那天晚上，Jack给了伊雪一首长诗，伊雪再次为Jack摁下了快门。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相互最后的给予。

　　第二天清晨，伊雪目送着Jack踏上南下的列车。

　　他们开始写信，打电话，后来，渐渐少了，少了，没有了，时光就这么流逝着。

　　终于有一天，Jack从电话中听到一个声音：“Jack，我明天结婚了，为我祝福吧！”Jack知道只有伊雪会这么讲，有些犹豫，却还是笑道：“伊雪，永远美丽幸福。”

　　随后的日子，重归平静。

　　4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驶到伊雪跟前。车门打开，Jack从容地走出来，微笑着。

　　“Jane——”，Jack看着伊雪，走了过来。他还是习惯用他给伊雪的英文名字称呼伊雪。

　　“Jack——”，伊雪脸庞上布满了喜悦。

　　Jack止住了步子，伊雪挪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

　　“Jack，结婚了吗？”伊雪盯着Jack，感觉他清瘦了，但更成熟了，一股男人的气息伴着海风向她扑来。

　　“有孩子了，刚一岁，是个女孩，挺可爱的，很像那时的你。”Jack笑着。

　　“还写诗吗？”“那是多年前的事情。”好一阵沉默。他们手扶桅栏，一同眺望大海。

　　“Jane，到家里去坐坐吧。就在附近，我把你介绍给她。”Jack还是转过了身。

　　伊雪看着Jack，她感受到他满脸的诚意。

　　“不，不了。下午还有些业务。”伊雪轻轻的摇着头。

　　Jack离去了。

　　5

　　伊雪看着他走向轿车的背影，熟悉，亲切，依旧，却又是停留在一个远古的不再归来的世界。她甚至想起大三时的一个晚上，与Jack对着月亮共同的许愿：有一天将他们的爱情故事搬上银幕，由刘德华饰演Jack，张曼玉饰演伊雪。某一个秋天，在一个城市的十字街头，刘德华穿着竖领风衣，以一种男人的风度等待张曼玉，等待他的伊雪，两人最终紧紧拥抱在一起，为着他们多年后的重逢。而当年一起看港片《旺角卡门》时流下的泪水，那么远，又那么甜。如今两人的故事尚未成长起来，他们设想扮演自己的刘德华和张曼玉已渐渐老去，终究只有在记忆里想象了。

　　又一声长长的汽笛从海上传来，伊雪打了一个激灵。

　　她蓦然记起竟忘了告诉Jack自己的电话和住址，更重要的是，她忘了告诉Jack自己给两岁的儿子起了个乳名——Jack。

　　伊雪小跑数步，依稀看到汽车来去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