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击筑而歌

　　■文/唐骋华

　　后人往往困惑于高渐离的选择。其时六国灭亡，天下归秦，由于是荆轲的朋友，高渐离只得隐姓埋名，替官僚做仆佣维生。日子就这样苦闷地发着霉，一丝阳光也洒不进来。不过，高渐离也没有性命之虞。倘若不是偶尔听见主人的贵客在堂上击筑，高渐离很可能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苟活下去。

　　筑，究竟是件怎样的乐器，曾让高渐离敲击它，应和着荆轲的歌声，直至旁若无人地相对而泣？如今又是它，促使高渐离下定决心，整顿仪容。高渐离要用技惊四座的演奏才能与满腔悲愤，宣布自己的殊死一搏。果然，四座皆惊，哽咽洒泪；果然，声名传播到秦始皇那里。命中注定，高渐离为筑而生，为筑而死；命中注定，将由高渐离来延续荆轲的荡气回肠。秦始皇怜惜高渐离超群的击筑才华，赦免了他；但残酷的代价是，弄瞎眼睛。嬴政以为，这样一来，你既感激我的网开一面，我也能高枕无忧，尽情享受艺术。

　　君王未必领悟到音乐的真谛，更不懂得，筑，并不是用来“享受”的。当高渐离将置于筑中的铅条扑向嬴政的霎时，耳畔或许会响起荆轲的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天，为荆轲伴奏的，正是高渐离，也唯有高渐离。如果说荆轲刺秦，是激于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而燕太子丹的动机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那么高渐离这惊世骇俗的一扑，就纯粹是对权势的不服从。高渐离失败被杀，嬴政偷偷擦去汗珠，长吁一口帝王气象。司马迁却不动声色，似乎心如止水般地写道，嬴政从此“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这个结尾，妙得紧。嬴政恐怕至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高渐离和他本非同源，又怎能同流呢？

　　我忍不住再度追问，筑，究竟是件怎样的乐器？

　　湮没千年，筑重见天日。经过复原，我们看见筑身窄长，筑颈呈三角形，五根弦，一根压三角顶棱、两根紧贴左侧斜面，另两根顺着右侧斜面。可以想见，弹奏这样的乐器，需要多大的心力。

　　没有高渐离，筑不会在中国历史上闹出多大动静；没有司马迁，死得轰轰烈烈的高渐离，也只如0g沉默的黄土。光阴荏苒，音乐家和史学家眨眼都经历了两千几百年的岁月。斯人早殁，仍留一件乐器和一部大书。喑哑粗粝的筑声从远古传来，从战国传来，从汉唐传来，从宋元明清传来，饱含燕赵志士的慷慨悲歌，磨进历史，磨进文字，磨出汗青，磨出血泪。是谁，在击筑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