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敲的痕迹

　　圆明园是我儿时遥远的梦，那里有溶于我血脉的东西，有我背叛不掉的民族的沧桑。教科书中的记载，几块带着残痕的石头，永远让我怦然心动。圆明园的废墟，同大漠的驼铃，同草原的蒙古包，固执地占据了我的期待，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得久了，这种爱已深深侵入我的骨髓。

　　可每一次挥别北京，我都带着匆匆的遗憾。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没有心境，只是

　　我无法轻举妄动，只有把儿时的梦留给层层累积的想像。

　　圆明园啊，究竟该是怎样？清秋远村，旷野平芜？是带着青年人搏斗过的伤痕，虎虎不休；还是带着老年人对过去的平静和容忍，波澜不惊？那里的风一定很大、很猛，起自盘古年间，兀自呜咽，低低地吹过世界。该有老柳树吧！柳丝纤长，垂在湖上，拍打着水面的残阳。我想像着远处的风声，在刮过那几块石头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无奈和空洞，思绪飞到这里，永远哀婉而沉重。

　　每一次思想走出废墟，我都泪落如雨。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祖辈的创业被子孙变成了嘲弄，无论我们已有了怎样的业绩，在这里，我们都无法再心平气和地逼视古代，我仿佛看得见那些为后代创下基业的人们的孤独的等待，听得到他们一声声的叹息。写在我们收帐簿上的血泪欠帐太多了，我们不该忘记，直到今天，还有一些仍未偿还。

　　这笔帐最终应算在谁的头上？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贫弱。第一阵秋风，总要吹落最先发黄的叶子。古老民族举步维艰的低沉和固步自封的无知留下的耻辱笼罩了后来的时代。

　　废墟的文化就像刚刚愈合的伤口，表面的平静下埋藏着组织的撕裂和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是写在历史上的阴影，它给今天的生活增添了压迫，但同时又给我们带来了心理上回旋的空间：我们的生命有没有勇气承受超过其本身的灾难？

　　过去的，我们不该掩饰，谁都无法擦去自己身后的脚印。生命僵死之处，必有故事堆积。历史是什么？是在那稍纵即逝、颠来倒去的岁月中沉淀下来的人类的永恒的求生意识和亘古不息的生命波动，它在瞬息中爆发，圆明园就是这种历史意志的沉淀，像一个从远古走来的老人，怀着慈爱、昭示和普渡的悲悯俯看着世界。

　　圆明园是寂寞的衣冠冢，除了回忆和期待，一切都在这里凝固。外面是红尘万丈，繁华永远吸引着人们，世界的喧嚣和这里无缘。在废墟中，也许没有人敢放肆，这里到处是远祖的目光；可是在尘世中，在阳光和文明照不到的角落里，依然充满了战争，充满了暴戾和怨气，充满了破碎的心。只要还有纷争，圆明园的故事就永远不会讲完，民族心态永远是历史的最佳积淀层。对于我们，圆明园比栉比鳞次的一幢幢高楼更真实，衣冠冢里是五千年中华历史的灵魂，天空中是一片流动的光明，在这里，我们被夹在中间，一半牵连着过去，一半翘望着未来。过去和未来都是我们不该忘记的。

　　其实，从圆明园回来的人说，不看也罢，那里仅有几堆被人们的目光翻烂了的石头。可是，千古兴亡多少事，邃远的叹息和相思都写在这几块石头中了。也许真的有一天，圆明园不看也罢，在那一天，我们敢于蔑视衣着华丽的世袭贵族，我们带着满肩的尘土和两袖清风，却足以骄人。

　　圆明园，真的是不看也罢了，尽管为了它，我已经等得许久了。遥想青草深深处，几番冷雨后，野鸟飞起飞落，突兀地立在天地之间的废墟中，该有我轻轻叩敲的痕迹。1989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