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桩历史公案想到的（五洲茶亭）

　　江建国

　　无论在当今世界的哪个角落，如果有人出来声称19世纪西方列强推行的殖民主义还有不少好处，听者必会以为撞上了从历史坟墓里钻出来的幽灵。因为谁人不知罪恶的殖民制度不仅早被历史前进的脚步埋葬，而且也被历史做出了公论。然而，让人感到难以理喻的是，在诞生了“平等、博爱、自由”伟大思想的法国竟出现了“殖民主义不完全是负面事物”

　　去年2月23日，法国国民议会通过一项法律。该法律第四条说，法国的教科书应该讲述法国在海外殖民地、尤其是在北非的“积极作用”。这项法律动议是由右翼保守派提出的，这不奇怪，因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与前殖民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奇怪的倒是左翼似乎没有意识到该条款的内容有多么严重，没有反应，结果该法律竟顺利地在议会两院通过了。这项法律事出有因。当年阿尔及利亚还是法国殖民地时，一批阿尔及利亚人曾助纣为虐，帮助法国镇压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反抗。1962年阿尔及利亚独立后，这批被称为“阿吉斯”的阿尔及利亚人逃到法国安家落户，多年来他们一直要求法国政府“肯定”他们。这项法律就是为取悦他们，争取其选票的一个礼物。

　　长期以来，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在法国社会是一个禁忌的话题，这显然与无数曾参加过1955年到1962年阿尔及利亚战争当今仍健在且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人有密切联系。他们不仅不愿承认镇压阿尔及利亚人民反抗的残酷，其中有的甚至还振振有词地为当年的罪恶行径辩护。2001年，法国对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担任情报首脑、并以残酷手段刑讯抵抗战士的退休将军保罗·奥萨雷塞斯进行审讯时，他曾大言不惭地宣称，他是作为士兵为法国服务，没有丝毫后悔之意。就是这位将军竟著书立说，津津乐道于他如何采取非人道的手段刑讯犯人。他的寡廉鲜耻曾在当时引起舆论哗然。

　　这种人有，不算奇怪。而法国堂堂民意机关竟能立法要求“积极评价”这段历史，当然招致愤怒的抗议。阿尔及利亚总统布特弗利卡因此推迟了本应于去年底签订的法阿友好条约，法国海外省也提出了抗议。

　　在这股抗议浪潮中，应该特别举出法国当今最知名的一批历史学家、哲学家的一份呼吁。他们不局限于如何看待殖民主义问题，而是提出了几个重要的命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历史真相不能通过一纸法律来确定。去年12月中旬，让·皮埃尔·阿泽马、马克·费罗等19名历史学家发表宣言，呼吁废除这项法律。他们说，第一，历史不是宗教。历史学家不接受教条，不向任何禁令低头；第二，历史不是道德。历史学家的作用不在于称颂什么还是宣判什么，而在于说明、解释；第三，历史不是时政的奴隶；第四，历史不等同于记忆；第五，历史不是法律的对象，确定历史真相既非议会、亦非法律的任务。

　　今年1月，希拉克总统终于打破沉默，表态说这个条款“分裂了法国人”，必须修改。他还强调，对历史的叙述不是立法者的事情。这样，这场关于历史的风波暂告停歇。

　　书写历史往往与国家和民族的“面子”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又与社会各个集团的利益攸关。这就是为什么在书写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常常会引发震动全社会的争论的原因。法国当年曾是殖民大国，然而在法国的大学里至今都没有一个专门讲授殖民地历史的教授讲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德国纳粹狼狈为奸的维希政权的丑史，在战后几十年的时间里都被刻意回避。第一批有关的研究著作都是外国历史学家写出来的。

　　1976年，英国历史学家乔弗里·伊尔顿曾说，自从历史研究专业化以来，它就不断地摧毁那些恰恰是为某些利益、尤其是为民族和自信而服务的阐释。法国的这场有关历史的风波又一次证明了这个论断。

　　《人民日报》(2006年01月17日第十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