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房里打拳——

　　济南话中有一个常见词语：“做势”。这个词读出来不是zuòshì，地道的济南话应念作zòushi（揍势）。在老派济南人口语里，动词“做”，一般都读作zòu，譬如：zòu（做）衣裳，zòu（做）买儿卖儿，zòu（做）饭，zòu（做）生日，zòu（做）梦，zòu（做）贼心虚，zòu（做）个伴儿，以及这柜子是木头zòu（做）的，等等。“做势”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故意做出某种姿态，装腔作势，逞能。如说：“这小子忒做势咧！”“做势”一词单独使用，加上一个轻声的“么”，常用来当面训斥人：“做势么？天底下还着（zhuō

　　有一句俗话多年没听见了。那天开会，张世镕教授、乔润生先生重又提及此语，并嘱我作文以记之。这句话是：“茅房里打拳——做势”，很本土化的一句歇后语。语中的“茅房”，不是杜甫那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草房，也不是乡间地头那风雨天“庇护过我们，安慰过我们，温暖过我们”的茅棚。“茅房”，在济南话中指的是厕所。三十年前，济南人叫厕所都是喊“茅房”。有时加一个“野”——“野茅房”，说的是街头巷尾的公共厕所。那时，济南流行一个段子：“倒垃圾！换大米！茅房里有人吗？”说的是近郊农民来城里从事三种职业的常用语，其中“茅房里有人吗”指“挖茅房的”，也即掏粪工。至于什么洗手间、卫生间、盥洗室呀，都是这几十年才兴起来叫的。

　　再早它几十上百年，济南人“茅房”也不叫，叫“茅厕”。这里“厕”不念cè，念si，这词儿读如“毛司”，《现代汉语词典》里也这么说。在一些古籍里甚至就直接写作“毛司”、“茅司”或“毛厕”。如《金瓶梅》中，第十回：“只见他家使的一个大胖丫头，走来毛司里净手。”第八十五回：“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厕里。”甚至连这本书里的骂人话，“毛司里的砖儿——又臭又硬”，用的都是济南人的歇后语。

　　当然，再上推一千两千年，“茅厕”也不叫，称为“溷”，《左传》、汉刘熙《释名》里都有这个字，均指厕所。不过，当时的“溷”极为简陋，稍不留神弄一身污秽不说，闹不好还能出人命。公元前581年6月6日中午，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晋景公死了。说来这位晋景公也够“做势”的，吃饭前先把一个学周易算卦的人拉出去斩了，然后准备品尝新麦。哪知，“将食，涨，如厕，陷而卒。”因为肚内憋涨，跑去上厕所，竟掉进厕坑一命呜呼“壮烈”了，这可是皇上呀。又过了两千年，富贵人家的厕所大为改进，甚至很奢侈了。明代顾元庆《云林遗事》记载，有钱人家的“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童子俟其旁，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有个叫理查德·扎克斯的美国人，他在《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中有一句名言：“历史有时候是臭气熏天的。”斯言意义深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前，我一直都住在平民大杂院里。院里的厕所是公用的，很狭窄，只有一个蹲位的那种，且几十口子人共进一厕，不分男女。厕所内自然是污浊满地，臭气熏天。赶上“有人占着茅房不拉屎”，或碰上外面有人内急，“有人吗”的问声，便会不绝于耳，令如厕者不觉惶惶然、慌慌然，只好匆匆提裤，匆匆去也。

　　再回来，说那句济南人曾耳熟能详的歇后语。在“茅房”里打拳习武，揍什么？只有揍屎。“揍”与“做”同音，“屎”与“势”谐音。因此便有了标题上那半句话。现在，好多人家都用上了抽水马桶，再在里面“打拳”，怕也揍不到那些秽物了。“茅房里打拳——做势”，也早就寿终正寝了。不过，生活中那种“做做势势”的人，仍有人在。他们的作派，依然像那浊物秽气一样，骚扰着我们，恶心着我们，亵渎着我们。

　　□张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