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实
看过很多西方人对童年的回忆，惭愧地认识到原来自己完全是个混沌未开的傻女孩，既没有成长的烦恼，也没有性萌动的苦闷；既没有对成人们说一不二的权威产生过质疑和怨恨，也没有抱怨过物质贫乏带来的不公正。人的记忆是在按它的逻辑作出选择，陈凯歌回忆下乡插队，本当是苦难的经历，回想起来却很无忧无虑，我则是每每欢天喜地。唯一能让
我略觉尴尬的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小人精，从福建临时转学到北京姑姑家来，没几天就把院里一堆孩子搞定，成了大家追随的小头目。按逻辑推测，我因病一直不能上幼儿园和小学，平日像落队的燕子一样孤单单没有朋友的笨小孩，在夏天最好的季节终于能够出门疯玩，一定也趋之若鹜地想讨好她。但不知怎的，我得罪了她。事情的原委我曾反反复复回忆，但一点也记不起来。据母亲说，那小人精专欺负小一些的孩子，大家一起玩，总是小孩子在两头抻皮筋，还替她拿着书本，她却一直在中间跳。对此我没有一点印象，只记得在难过了好一阵之后她宽恕接纳了我，我又可以和大家一起疯跑疯闹了！于是，那种一瞬间幸福之极的感受被永远留了下来。现在，女儿又遇到了同样问题。妈妈因为大孩子耍她很生气。但女儿竟和我一样，只要能被伙伴接受就兴高采烈，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吃了亏。我该对她说什么呢？我感到不安，是因为受了欺负自己还傻乎乎地高兴，还是因为那是我很短暂地被同伴接受的快乐时光，不愿掺入一点不快的阴影？因为后来识字了，精神的世界就打开了一个缝，独自一个人扒开往里看，是否有人相伴都无所谓了。我无可选择地选择了前者，纯粹是身体和物质条件使然。
童年的主人公其实不是自己。梦里回到儿时老屋，我们怎能认定就是自己？孩子幼稚无知的哭泣和微笑只能刻在父母的心里。而他们，在生命盛年时的样子也凝固在我们遥远的童年里。我成年之后遇到父亲年轻时的朋友，他衰老得厉害，程度远胜于父亲，让我很难过，于是有意和他多搭讪两句。老人显然很高兴，在上了年岁的人特有的粗重喘息中跟我讲道，我父亲年轻时身体非常好，在全单位是长跑和游泳冠军。“但是，后来有了你，你有病，你爸就再也不和我们这些哥们瞎混了！”我一下子想到，爸爸是从来不看体育节目的，只要一有游泳、田径就不耐烦地让我们换频道。难道其中有所关联？爸爸，你从没对我说起过这些，你只是发脾气、越来越暴躁。我从小就怕你，怕你的叹息。为什么你当时不把这个生病的孩子放弃了呢？我记得小时侯儿童医院大门口经常有被扔下的孩子。你走过被围着的弃婴时，在想什么呢？你是把我看作你们生命的一部分了吗？妈妈的天赋很高，工作非常出色，但是因为要照顾我无法出差，每次都是由别人代替她在全国会议上宣读成果报告。今天，想到自己的一生，你们觉得值得吗？
现在，轮到我了。女儿问：“妈妈，你为什么每天都发脾气？是因为我吗？”“不是，当然不是。”我这样告诉她。但是心里却说，是的。因为太多的不眠之夜，我守在你身边看你急促的喘息。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想和其他孩子的母亲一样带你悠然散步，但是我却焦躁不安地抱着你坐在挤满病孩儿的候诊室里。时光在轮回。你和幼年的我一样，夏天之外便常常只能呆在家里，形单影只。我这颗在儿时被禁锢的孤高的心，多年一直渴望自由地去领略外面的丰富和广袤。但是，因为你，我每每怀揣着普通人的梦想和更不着边际的野心，又急急忙忙从满是诱惑的世界赶回到你身边。“为什么你总是不高兴？”女儿又问。“因为……”不，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还没有想明白，造物主先是让我作为孩子，然后作为母亲，体会同样的命运主题，到底是要告诉我什么？或许只是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人间道理，但是他要让我用这颗不安宁的心，慢慢体悟这在世的几十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