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高人

　　■文/曲鲁

　　每逢过年，父亲最大的乐事就是写春联。

　　春联，在我们那地方俗语叫“对子”。对子写得好不好，能看出写家的水平。

　　据我父亲讲，他小的时候，虽然是穷乡僻壤，但读过书的人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把写好的对子贴到大门框上。街坊邻居四处转悠，看看东家，看看西邻，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都会指指点点，评价着谁家的对子写得好。倘若大家一致叫好，那家人就乐颠颠地端出花生灶糖，请邻居们尝一尝。

　　也有不服气的，回到家里，重新写。但不能把原先贴好的揭下来，那样就不吉利了。写好的对子放在一边收好，等来年再比试比试。所以，写对联在从前的农村“知识分子”中是一等的大事，文化人都愿意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即便在文革期间，很多对联无非是“龙腾虎跃生产蒸蒸日上/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也有那手痒的人做一点曲里拐弯的文字技巧，拟几副对仗整齐、别开生面的春联。

　　打我记事起，家里每年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院门、家门、厨房门，都要贴。每年写得都不一样。如果写出满意的对联，父亲就比较得意。他的得意一般人看不出来，也不笑，也不吭声，大门敞开，一副棋子拿在手里啪啪作响，邻居老棋友就来了。没进门抬头看到对联，退后几步———嗬！叫声好。定睛再看，又叫声好！父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来来来，杀一盘！只有我母亲知道，他心里高兴着呢。

　　这些年城市里贴春联的人在慢慢减少，自己写春联的就更少了。大街小巷、书店书摊上成堆的春联都是印刷厂印好现成的，也有商家、银行趁此机会做广告对联的，免费。你想，有几个现代人再去自己写春联啊？

　　父亲摇头，说：那些对子，庸俗。

　　都一样，没意思。铺开红纸，照样自己写。于是我家门前经常会有人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上一会儿，点头，嘴里说：好对子！这声音父亲就是关着门也能听得到。

　　前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父亲忽然对我说：想不想跟我出去看看？

　　看什么？———父亲和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城，朝东走了大约十几里地，到了一个村庄。下车，慢慢推着自行车走。父亲说：“民间有高人啊，这个村就有。我去年到这儿来过，有一家对联写得绝了，虽然是抄旧联的，但选得好，字也漂亮———庭有余香谢兰郑草燕桂树，家无别况唐诗晋字汉文章。这家有读书人，有大学问。”

　　……村里大多数房子是旧的，矮墙都是土垒的，很多人家院子里拴着羊，跑着鸡狗，但家家户户对联贴得红艳艳的。转了几个弯，父亲说：就是这！

　　抬头一看，这家人似乎比较贫穷，院门门框又破又旧，里面冷清得很。但门框上一副颇见内功的对联一下子把我镇住了。

　　上联是：柳影入池鱼上树；下联是：槐荫挡道马登枝。横批：徐徐清风

　　鱼不可能上树，马也不可能登上枝头，但这对联有了一池清水，有了一路槐荫，异想天开的事情就成为可能———绝好对联！

　　父亲站在门口喊了几声这家的人，没有动静。“或许走亲戚去了？”———父亲猜测道。向院里的堂屋张望，门上贴着一副对联：荆树有花高堂乐，砚田无税子孙耕。好一个砚田无税！

　　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我和父亲只好打道回府。

　　“如果不是这家人自己写的，那就肯定是一副很老的对联。即便是从古书上抄来的，这家写字人的眼界也不低。瞧见那字没有？别看小院贫寒，说不定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点头称是，并幽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