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信”的承诺

　　特别视点

　　2004年11月的一夜，他违背承诺将负案的朋友送进了监狱，而在此两年前，他被一名女子违背承诺送进了监狱。他在她的违诺中感受到了大义，于是他也效仿她。

　　出租车被劫的事情并不新鲜，只是这起被劫事件演绎出很多意想不到的情节和后果

　　载客被劫

　　2002年7月6日15时许，就在广西桂林的人们正享受着夏日午后的山水美景时，桂林丰华运输公司的女出租车司机李星洁却正在经历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其时，李星洁驾驶着出租车行至桂林市两江镇附近，车上载的两名男乘客突然亮出刀子，要她靠边停车。后座的一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副驾驶座上的一个小伙子把刀顶在她腰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的李星洁急忙将车停在路边，头脑里却一时还没转过弯来：这两个一路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乘客，怎么突然就威胁自己的生命呢？

　　这两个持刀的乘客，前座上年纪较轻的叫岑日初，后座上腿上有残疾的叫龚文球，两人于3周前在广西贵港市一家舞厅结识。游手好闲的他们在桂林玩了3天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于是谋划抢劫出租车弄些钱花。当日14时许，在桂林市中心一家药店门口，他们拦下了女司机李星洁开的出租车，说要去桂林市两江镇。一个小时后，当李星洁驾车行至苏桥路段时，龚文球和岑日初见周围冷清无人，即迅速抽出事先藏在身上的刀具，凶相毕露地逼迫李星洁停车。在后座上被捆绑住手脚的李星洁觉得自己可能在劫难逃：按惯例，歹徒劫车通常会杀人灭口。

　　就在两个月前，桂林市连续发生两起女出租车司机被残忍杀害的案件，李星洁实在有些不敢相信：此事今天真被自己碰上了，而且眼前的一幕告诉她这不是做梦。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李星洁首先想到了自己近4岁的女儿。想到自己可能见不着女儿了，她求生的欲望愈加强烈起来，不断地警告自己：一定要冷静，若自己一紧张，对方会更紧张，就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将李星洁绑在后座后，岑日初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将车重新开动。李星洁想：这两个刚才还和自己拉家常，现在却闭口不言的人，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呢？他们真会把自己杀掉吗？想到此，无数个逃跑的念头在手脚冰凉的她心中闪过。可手脚被绑，车窗紧闭，车窗外一个人影也没有，怎么逃呢？无助的李星洁思来想去，决定先与劫匪平和沟通，赢得微乎其微的逃生机会。她对二劫匪道：你们若要钱，我包里有；若是要车，就把车开走，但不要害我性命。没想到龚文球闻听此言却对她道：只要你配合我们，我们保证不伤害你。

　　李星洁怎敢相信龚文球的话？只要还在这车上，她的性命就完全掌握在这两人手中。她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二劫匪的口气：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和一个3岁多的孩子。这几句话还真让第一次出来抢劫的龚文球内心不平静起来，他非常矛盾地一路想了很多。

　　双刀相逼

　　就在龚文球上了李星洁的出租车后不久，他的肚子便疼了起来，好心的李星洁不仅主动用零钱为他买了药，还把自己的矿泉水给他喝。面对这样一个热心肠的女人，持刀的龚文球心乱如麻。

　　不料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令三人意想不到的事：一辆卡车坏在了前方不远的半坡上，司机正在修车。缺乏驾驶经验的岑日初，在上坡超此卡车时忘了减挡，慢速的出租车一下在半坡上熄了火，岑日初又没及时踩刹车，靠惯性向前冲了一段距离后又慢慢地顺坡倒退的出租车，正撞在后面的一辆三轮摩托车上。李星洁心中暗喜：逃生的机会来了，那被撞的摩托车主肯定会来要赔偿。

　　这下龚文球和岑日初慌了手脚：一旦摩托车主过来理论，事情即可能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会开车的龚文球惶然地对只开过手扶拖拉机的岑日初大喊，可紧张的岑日初就是启动不了车。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后面摩托车主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李星洁觉得车内的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顶在她腰上的刀尖已刺进了她的皮肤，而惊惶失措的龚文球更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生怕她喊叫。三人各怀心事，似乎都在等待着第四者来裁决他们的命运。可事情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发展。

　　那摩托车主并没来要赔偿，而是把自己的车往后倒了下，即从出租车的左边超车走了。经过的瞬间，他气愤地看了一眼出租车里的人。看着远去的三轮摩托车，龚文球和岑日初长长松了一口气。

　　可危险并没就此停止。由于这起小事故，原本狭窄的路就很难再通过体积稍大的车了。此时，对面的一辆长途客车已等待10多分钟了，不耐烦的司机正向出租车走来准备看个究竟。刚刚躲过一劫的龚文球马上又冷汗直流不知所措：那客车司机上来一问话就可能露馅。

　　慌乱中，岑日初再次发动出租车又失败了，坐在后座的李星洁突然开口道：若信得过我，就把我放开，让我来开车。龚文球和岑日初没过多犹豫，就接受了李星洁的建议，用刀尖挑断捆着她的绳子。紧张的龚文球挑绳时手直发抖，刀尖把李星洁的手都戳出了血，他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说不伤害你的，还是害你流血了。李星洁顾不上手指流血，从后座爬到驾驶员位置上，迅速将车开出了坡道。

　　再次上路后，虚惊一场的龚文球和岑日初点燃了香烟镇定自己。两把刀虽然仍没离开李星洁的身体，但不像先前逼得那么紧了。重新掌握方向盘的李星洁，活着逃出出租车的希望越来越大，心中又迅速盘算起来：猛打应急灯引起别人的注意？撞别人的车造成交通事故？好像都不行。就在李星洁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更为妥帖的脱身方法时，从龚文球口中说出的一句话，使李星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面若有加油站你去加油，我们就分手，我们也什么都不要你的，但你要答应不报警。

　　“违诺”报警

　　看到一线生机的李星洁心想：只怕他是狡猾地骗我把车开到目的地后再把我杀掉。见李星洁心存疑虑，龚文球道：你别紧张，我说了不伤害你就不伤害你。说着他把那小伙子的刀拿过来，连他的刀一起收到黑色背兜里，把拉链拉上：你是好人，说实话出门在外，没人对我们这么好。

　　李星洁觉得此二人算是良心未泯，爽快道：我也不想害你们，你们也没抢我什么，我不会报警的。于是在通往百寿镇路口的一个加油站，如释重负的龚文球、岑日初准备与李星洁分道扬镳。

　　下车前，二人拱手做了个让李星洁感到意外的绿林好汉的动作：大姐，我一辈子都会感谢你。而李星洁后面做的让此二人更感意外：她把加了油后剩下的30块钱递给他们：这钱留给你们吧。二人还不好意思接，但在李星洁的坚持下，还是收下了。李星洁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得救了，可此时她心里却乱极了，一个问题在困扰着她：我答应了不报警，况且他们也没伤害我，车呀及其他都没损失，从人情上讲可不报警，若从理上说应去报警，可我一报警，他们可能就要坐牢。

　　坐在不远处对面路基上的龚文球和岑日初不知道，李星洁左思右想地犹豫了几分钟后，还是决定抛弃先前的承诺去报警：他们可能是出于江湖道义把我放了，但难保他们不会再去抢别人。若被抢劫的又是一名女性，她的结局很可能和我不一样，若他们真把她杀了，那罪就大了，我既对不起那司机，也对不起这二人。

　　可怎么报警呢？现在打电话，一定会被他俩发现；可若迟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就难以再抓到了。李星洁乘付油钱的机会，用当地方言对加油工人道：我后面的两个人是劫匪，待会儿我假装回桂林，你帮我看他往哪去。加油工人领会了。李星洁将加了油的车往桂林方向驶出了几百米后，即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拨打了110。

　　桂林市百寿镇派出所民警接到报警，迅速赶至加油站，从加油工人口中得知两劫匪乘车跑走的方向，并很快在开往桂林的一辆中巴客车上将二人抓获。

　　按说女司机毫发未伤，两劫匪落入法网，事情至此该结束了，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又一次出乎人们的意料。

　　龚文球和岑日初刚被抓获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我们相信了她不会报警没害她，她却报了警。并越想越恨：哪天再见，决不让她好过。但二人心里还担心着一件事：若李星洁昧着良心说话，那他们至少要判十年，因为他们用刀划破了她的手，还拿了她30块钱。

　　已违背承诺的李星洁是否也会想：若劫匪很快被放出来，她就有可能很快遭到报复；若能让劫匪多改造几年，自己的危险就会相应小一些了。但2002年10月25日，在永福县法院对龚、岑抢劫一案做出判决时，他二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李星洁如实向法院陈述了两名犯罪嫌疑人的作案经过，法院因此认定抢劫犯罪中止，依法从轻量刑：判处“大哥”龚文球有期徒刑2年，“小弟”岑日初有期徒刑6个月。

　　两年刑期虽不算太长，可龚文球却像入了地狱。17岁时，他曾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刚出来没两年又再次入狱，觉得天又一次塌了，甚至没敢把再次入狱的消息告诉一直关系紧张的家人。可宣判后没几天，看守所的狱警却通知龚文球说：有几个人来探望他。

　　引人新生

　　纳闷的龚文球走出监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看他的竟是报警抓他的李星洁及其丈夫和4岁的女儿。龚文球和岑日初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来监狱中探望的，竟是他们曾伤害过的人，他们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换了别人，希望你死得快一点，别说来看了。一般人都祈求永远不要再见到怨恨自己的人，可李星洁怎么偏要来看望龚文球和岑日初呢？因为她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不是自己不守信用，而是不想放任他们去犯更大的罪，那时也许会被枪毙，所以她才报警。

　　李星洁全家不仅给龚文球和岑日初带来了温暖的问候，还带了水果、衣服和200元钱，甚至还将家中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们，这些无微不至的关照，让本来有些绝望的龚文球再次鼓足了面对生活的勇气。而李星洁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在狱中，心存感激的龚文球给李星洁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道：……这封信我不知道您能否收到，可是我还是要对您说一句心里话，当时您报了警，我真有点恨您，但经过几个月来的思想斗争，我想通了，其实您报警也是想挽救我们。如今，我对您非但没有了恨意，只有敬意……

　　在监狱警官的帮助下及与李星洁推心置腹的沟通中，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2004年7月，刑满释放的龚文球回到了广西贵港老家，准备享受一个普通人的自由生活。可2004年11月，他的这个愿望又差一点破灭。一天，龚文球以前认识的两个同道朋友来他家要求暂住几天。令龚文球想不到的是，这两人竟是有案在身的在逃犯罪嫌疑人。

　　龚文球已经答应他们不报案。可转念一想，这哪行呢？此时，他想起了李星洁怎样违诺挽救他。最终，他还是抛开一切顾虑报了警，警方迅速将其中一名犯罪嫌疑人抓获。逃跑的那名犯罪嫌疑人放风说：一定要砍下龚文球的双手。但龚文球并不害怕，也不后悔：当年李星洁报警挽救自己，他现在也要尽自己的义务去挽救别人。

　　如今，利用服刑期间学到的养猪技术，龚文球与人合办了一个小养猪场；他还捡起了多年前的竹编手艺，做了很多竹椅拿到市场去卖，稳定的生活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切地体会到：李星洁当初那个“失信”的承诺，对他和岑日初的一生到底意味着什么。看着那些亲手喂大的猪和亲手制作的竹椅，已35岁的龚文球确信：靠勤劳的双手，他一样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留给他重走人生路的时间尚已不多，他更要努力做出一番事业来，才对得起那些曾帮助过他的好心人。他正准备向当地政府求助，贷一笔款扩大自己的养猪事业。他还告诉记者：在2006年，他要和相识了近3年的女友结婚。届时他们要一起去桂林，看望那个给了自己第二次人生的开出租车的女司机李星洁。

　　与央视“社会与法”频道《道德观察》联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