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祥
以前读鲁迅的文章，读到一篇叫《立论》的，文章不长，恭引如下：
“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
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读了以后，觉得挺可乐的——最后一个什么都不说，一味打哈哈的脚色尤其可乐：放出一大段音节，却什么意思也没有。乐完以后，又觉得似乎这是鲁迅夸张：人生在世，又何至于只能靠打哈哈才能既不谎人也不挨打地混下去？苟如此，则这人世间也未免太可怕了？
后来，阅世渐多读书渐多，发现这还真不是鲁迅夸张——这世上还真有靠打哈哈而蒙混过世的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混混，而是大作家——比如：林斤澜林老先生。他的好朋友汪曾祺先生曾有一篇题为《林斤澜！哈哈哈哈……》的妙文，里面就这么写到“林斤澜的哈哈笑是很有名的。这是他的保护色。斤澜每遇到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态，就把提问者的原话重复一次，然后就殿以哈哈的笑声。‘×××，哈哈哈哈……’‘这种事哈哈哈……’把想要从他口中掏出真实看法的新闻记者之类的人弄得莫名其妙，斤澜这种使人摸不着头脑抓不住尾巴的笑声，使他摆脱了尴尬，而且得到一层安全的甲壳。在反右运动中，他就是这样应付过来的。林斤澜不被打成右派，是无天理，因此我说他是‘漏网右派’，他也欣然接受。”看看，我们这位林先生，不就得了鲁迅《立论》中那位哈哈派老师的真传么？而且，这一套“学问”还真有用：林先生凭借它不仅逃过了今天新闻记者对他的围追，而且在何草不黄的“反右运动”中也顺利“漏网”得享天年！也难怪不幸落网的汪先生会对他这哈哈功夫欣赏有加——从题目上我们就可以看出来：林斤澜！哈哈哈哈……
不过，我们看鲁迅的文章，却不能发现鲁迅对这种哈哈派是不以为然的——清醒的人都知道：在《立论》的三种评价中，只有“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是看得准的，其他都看不准，都是押一个预期。而哈哈派呢，甚至连预期都不押，只是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哈哈哈耍滑头。这种不落言荃不着痕迹的选择固然能使选择者既逃过扯谎者的恶谥，又可避免真话者的下场，可谓高明；但这种高明却既不能帮助我们认识社会，也不能帮我们改造社会，而只能给我们提供一种油滑玩世的榜样。如果说林斤澜先生在那种峥嵘岁月里为求自保而不得不然的话，那汪先生在事后、在今天还对这种圆滑处世态度赞不绝口就实在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知识分子，不讲真话，只打哈哈，还是知识分子么？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觚不觚。觚乎？觚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