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儿的妈妈不言悔

　　林海峰正在陪儿子做康复治疗。

　　■文/图记者武志红

　　孩子们不管有什么缺陷，只要做父母的接受了他们，他们就会接受自己。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生命是怎么回事，我们就怎么去接受。只要尽力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林海峰

　　本期人物：林海峰

　　今年35岁的林海峰是东莞恒缘特殊儿童训练中心的创办人。18岁时，她的父亲患白血病，因家贫无钱医治而去世。为此，她发誓再也不让自己的亲人因为缺钱而遭难。20岁时，她和弟弟在莞城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公司，她卖命地投入工作，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1996年，林海峰结婚。在经历两次流产后，她终于在1998年9月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儿子刘宇轩在9个月大时被确诊为小脑脑瘫。此后，她一直在为儿子治病而奔波，并在此期间产生了要开一家特殊儿童训练中心的想法。2001年春天，她创办恒缘特殊儿童训练中心。为了经营这个中心，她已卖掉两处房产、轿车和所有贵重首饰。尽管遭遇了这么多苦难，但这个有一个男子汉名字的女性说，她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抱怨”和“后悔”这两个词。

　　人物心声：

　　低收费不是为了吸引“客户”，而是我觉得，这些治疗不应该收费这么高，家里有一名脑瘫儿已够惨了，将心比心，我不忍心和别的康复中心一样高收费。

　　特殊儿童康复训练是社会公益事业，不应该是任何人牟利的手段。这个康复中心，只是我把给儿子治病的钱，拿来延伸一下而已。

　　如果苦了太久，你就会爱上苦，非要和苦较劲。人经常会这样。

　　———林海峰

　　我1996年结婚，可能是因为工作太投入伤了身体，前两次怀孕都流产了，直到第三次才通过剖腹产生下了一个儿子。

　　分娩的过程很痛苦，但看到儿子那一刻，我觉得吃什么苦都值了。儿子很漂亮，我们给他取名刘宇轩，取“气宇轩昂”的意思。但是，做妈妈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小轩9个月大的时候，我慢慢意识到了不对劲。别人的孩子1个月会抬头，3个月会翻身，6个月就会坐……但我的儿子9个月大了还不能翻身。我们去东莞人民医院照CT，诊断结果是小脑脑瘫。

　　听到这个诊断，我懵了。我不相信！我不接受！我安慰自己：东莞这个“小地方”的医院不可信，我要到“大城市”去检查。但在广州市儿童医院，我仍然听到了同样的诊断结果。不过，一名著名医生告诉我，脑瘫有多种，小轩只是小脑脑瘫，大脑其他部位正常。就是说，除了运动上有欠缺之外，小轩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并且，如果得到专业的康复训练，小轩可以培养出基本的运动技能。

　　这给了我希望，我开始带着小轩去各地治疗，先在广州治，后来又去了从化一家康复中心。坚持了几个月后，儿子已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动作。但是，这两个康复中心的收费令人望而却步，广州这家康复中心的月收费是12000元，从化康复中心也是六七千元。

　　我很焦虑，我爸爸患白血病去世，那时我就总结出一条定律：重病＝破产。我们在这两个康复中心给儿子治了18个月，就花掉了20万。我算了一下，这样下去的话，5年后我就会破产。不！我不想让儿子一辈子生活在贫穷中！

　　之前，我曾感叹过，如果东莞有一家康复中心该多好啊。现在我想，干脆就由我来办东莞第一家康复中心吧，这样一箭三雕，既解决了给儿子治病的花费，又能把丈夫解放出来，此外还可以帮助东莞的脑瘫家庭。

　　给儿子看病久了，我知道维持这样一个康复中心不需要太大的花费，平时能有二三十个病人就基本可以收支平衡了，而东莞一地的患儿不知是这个数字的多少倍。除了本地治疗的优势，我的中心收费也相当低。

　　我从不觉得自己伟大，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算盘，康复中心是在亏钱，但我整体上还是在“赚”钱。

　　低收费不是为了吸引“客户”，而是我觉得，这些治疗不应该收费这么高，家里有一名脑瘫儿已够惨了，将心比心，我不忍心和别的康复中心一样高收费。

　　我的康复中心在2001年春天创办，病人最多的时候有30多个，一般有二十来个病人。中心一直是亏本经营。第一年亏7万元，第二年亏6万元，第三年只亏了两千元，2004年亏了3万元，去年大概亏三四千元。

　　之所以2004年有反复，是因为东莞出现了第二家康复中心，部分家长把孩子转移到那里去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希望东莞有更多的康复中心，让每个孩子都能方便接受治疗。

　　说到这里，我要强调一句，我从不觉得自己伟大。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算盘，康复中心是在亏钱，但我整体上还是在“赚”钱。因为如果自己不开康复中心，让小轩去其他地方治疗，我算过，一年要花掉11万。

　　所以，换个角度看，我实际上是每年都在“赚”钱。并且，小轩在我的康复中心里会得到充分的训练，想做什么训练就做什么，而这一点在以前的康复中心是做不到的。中心是为小轩而开，我首先是个妈妈。

　　我之所以能挺过小轩脑瘫的这个挫折，可能是因为我事先已经遭受过一次重大的打击了。那是1989年，爸爸患了白血病，因为缺几百元钱，不能做手术，爸爸就那样死在医院里，这对我刺激特别大。我发誓再也不能让亲人因为没有钱而遭受病痛的折磨，因为这个念头，我高中一毕业就和弟弟去做汽车配件。到1996年我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已经衣食无忧。

　　在陪爸爸住院期间，有一件事情对我影响也很大。爸爸病房里的病人，没一个不想活的，反而一个护士却跳楼自杀了。当时我非常纳闷，一直想：“生命怎么是这个样子，就要死的人想活，而活得好好的人却想死。”我得出的答案是，我们不是被挫折击垮，而是被我们的心态击垮。

　　爸爸去世后，我们一家人一开始过得很艰苦，但我和家人很快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了家庭状况。在小轩出生前，我和丈夫有三处房产、一辆轿车，还有几十万存款。现在，小轩脑瘫的事对我的打击不比爸爸去世轻，但我相信，我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我是一个“义工”，我随时欢迎别人来收购我的中心。只是，这个人一定不能把我的中心当作挣钱的工具。

　　我也不是没有绝望过。儿子脑瘫的打击没有让我倒下，但康复中心给我带来过很多挫折，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首先是来自患儿家长的非议。其他康复中心收费很高，少的也要五六千一个月，我这里多的才三四千，少的只有几百。虽然有这么明显的对比，虽然我一直亏钱，但许多家长当面说我肯定赚了大钱。今年，为了让医生们过好春节，我给中心的工作人员放假到元宵节，结果就有家长说：“放那么长的假，快倒闭了。”

　　我明白家长们的心理，因为有了这样的孩子，他们压力很大，他们需要找一个对象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不过，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他们的攻击。最惨的一段时间，我患了社交恐惧症，谁都不敢去见。我以为自己做的绝对是一件好事，但这么多人非议我、为难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一件坏事。我只是想给小轩提供一个好的治疗环境，这是我现在仍然坚持投资康复中心的主要原因。

　　我现在仍惦记着我的汽配工作，我梦想着有一天重新去做汽配。我爱好这一行，汽车零件虽然多，但比人好琢磨多了。如果说做汽配也是一个专业的话，那我觉得自己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当然，现在情况变了，很多车停产了，再做汽配我就必须归零，从头开始。但我相信，我能干好这一行。

　　总有一天我要回去开汽配店。特殊儿童康复训练是社会公益事业，不是我生存的方式，也不应该是任何人牟利的手段。这个康复中心，只是我把给儿子治病的钱，拿来延伸一下而已。我是一个“义工”，我随时欢迎别人来收购我的中心。只是，这个人一定不能把我的中心当作挣钱的工具，更不能是坑人的工具。

　　我到哪里都会带小轩出去，让他和孩子们一起玩，并且教他直面并接受自己的缺陷。

　　很多脑瘫儿的家长抱怨人生不公平，但抱怨有什么用？人生就是个过程，你尽力了就行了，哪怕失败了也不用后悔。我做事不会要求一定要有好结果，那样想你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于人无悔于尽心，与事无悔于尽力”，这是我的座右铭。

　　对于儿子脑瘫这件事，我也从不抱怨。我是很痛苦，物质上也失去很多，但精神上也得到很多。譬如，我经历了很多事，对人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在东莞工学院自学了学前儿童教育大专。我以前只有高中文凭，如果不出这些事情，我不会这样去学习。

　　对小轩，我的想法也有了很大转变。如果苦了太久，你就会爱上苦，非要和苦较劲。人经常会这样，我也是如此。一直以来，我不想再要一个孩子，我想这辈子照顾好小轩就可以了。但现在，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呢？

　　这个想法，我和小轩沟通过。别看他行动不方便，他聪明着呢。他非常懂事，人也很大气，他喜欢我弟弟一岁大的儿子，叫他“小BB”。我问他，你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他回答说想，但要一个和“小BB”一模一样的。

　　我现在再也不觉得小轩是我生命中的“错误”。他是有脑瘫，但你看他多帅气，多可爱。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我相信他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他会开心快乐。

　　有了脑瘫的孩子，有些家长会觉得这是丢脸的事，他们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不想让孩子和小伙伴们去玩，怕让自己出丑，也怕别人把孩子当怪物来看。

　　但我不这样做，我到哪里都会带小轩出去，让他和孩子们一起玩。并且，教他直面并接受自己的缺陷。他学会了这一点，当有孩子抱怨他走得慢时，他会很自然地说：“我就是慢，我走不好，你等我一下不就行了。”

　　孩子们就是这样子，不管他们有什么缺陷，只要做父母的接受了他们，他们就会接受自己。我们自己也是这样子。生命是怎么回事，我们就怎么去接受。否认没有用，抱怨也没有用。只要尽力了，我们的人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