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去北京

　　人海一瞥

　　何立伟

　　一个人起落浮沉都是正常的。难得的是有一份健康的心态。而一切健康的心态，都是从清醒认识自己那一刻产生的

　　老孔要去北京了。他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才晓得消息，于是把他拖到天心古阁的城楼下去吃蛇，算是为他饯行。因为他这一去，要多长时间，谁都不晓得——连他自己只怕都不晓得。

　　老孔在长沙开一家曾经在业内颇有些声名的广告公司。近一两年，他的公司忽然人气凋零了，原来有三四十个员工的公司现在只剩下了五六个跟着他的铁杆。走进去，五六个人里头怕有两三个在电脑上打游戏。业务很是清淡。老孔呢，腿搁在大班台上，正在电话里跟不晓得是哪位小女子煲粥，仿佛公司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老孔就是太贪玩了。他的玩有两种类型，一是被动的玩。这主要是陪客户。客户说，要唱卡拉OK，他就卡拉OK；客户说，要洗桑拿，他就洗桑拿。脸上有一种真诚的兴奋。还有就是主动的玩。没有客户？没有客户难道自己就不唱卡拉OK不洗桑拿？于是夜夜笙歌，不知东方之既白。

　　先是玩垮了自己的家庭，接着，玩走了不少业务骨干，到现在，他的公司基本上也算是玩完了。

　　正好这时候，北京的一位朋友，开了几家公司，其中之一也是广告公司，做经理的跳槽了，这位朋友就想到了老孔，于是力邀他进京去坐那把空缺的椅子。上世纪90年代初这朋友曾和老孔一起在深圳开公司，两个人都很赚了一大把银子。后来一个回了长沙，一个回了北京。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孔根本不是一个贪玩之徒，工作发奋，克勤克俭，一副创业打天下的作派。他的原始积累就是那个时候在深圳完成的。回到长沙之后，他的公司起初还做得相当出色。设计、策划、制作，样样都做得认真而成功。手头迅速积累了一大批客户。慢慢地，老孔开始漫不经心了，开始享乐了，开始挥金如土了，开始只瞧着自己而不注意世界的变化了。等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客户都没有了，连员工的工资都开不出来了，才痛彻地感到自己什么东西都丧失了。

　　那位北京的朋友，脑子里的老孔还是深圳时的老孔。所以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位昔日一同打天下的长沙好汉。他邀老孔到北京发展，在电话里跟老孔描述了一大通在京城里像孙猴子一样翻筋斗有多么大的空间。这朋友从深圳回北京后事业发展得相当迅猛，他现在的公司已经集团化了。他还涉足了许多新兴的行业，比方生物制药和物流管理，他分身乏术，对广告业已无暇他顾，只想找个可靠的人来帮他打理，因为这一块的业务仍是做得相当的大。他当然想起了老孔。实际上，时间在他脑子里停留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已是老孔现在唯一的选择了。他把所有的设备还有公司的营业执照都留给了那五六个铁杆兄弟，让他们有吃一口饭的工具。老孔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就是他的一副对人的好心肠和哥们义气。

　　夜里飘起了小雨，我们坐在一个小饭铺里喝啤酒，5个人喝了20瓶，还吃了5斤蛇。作为朋友，我们回顾了老孔这几年在长沙的经历，意在总结，也意在提醒。我们都说到了商业竞争的激烈和残酷；说到了中流击水，不进则退；还说到了如今最时髦的一个词:与时俱进。窗外的天空开始泛亮，老孔的脸也开始泛亮。他被朋友们的好心所感动，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来失去的是什么。老孔说:我唱一首歌好啵？唱一首刘欢唱过的歌，《从头再来》，好啵？

　　老孔还说，这一回他到北京，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那就是:给人家打工。

　　一个人起落浮沉都是正常的。难得的是有一份健康的心态。而一切健康的心态，都是从清醒认识自己那一刻产生的。

　　干了这最后一杯，老孔。从头再来，老孔。

　　我们看到过过去的老孔，也看到过后来的老孔，我们还会看到将来的老孔。将来的老孔会是什么样子呢？

　　天亮了，雨停了，飞机在远处的跑道上，等着老孔起飞了。

　　插图：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