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冰叶子

　　■文/沙地黑米

　　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呵，我第一次看见月桂树长出了冰叶子，整株树就像披了身铠甲，银亮、银亮的。实际上是持续的低温加上连绵的冬雨，树叶表面竟然慢慢结起了一层冰凌。

　　像冰叶子这种东西，它的出现对我当时的生活来说，如果不是一种奇迹，就应该是一种奇迹的先兆，我宁愿它是后一种，希望它不要提前把世间的奇迹消耗完。在北方上学那几年我没见过什么冰叶子，北方冬天连树叶都掉光了，冰凌失去了依托，绝不会呈现树叶的形状；之前在云南，天气也从未冷到这种地步。可那年我人在桂林，知道有一个很好的人已经不久于人世，掂着那片冰叶，我从手心寒到心底，只能乞望苍天，希望奇迹真的出现，把他好好留给我们。

　　他曾经那么快乐而神气活现，他会送我他自己在天台上种的香水玫瑰，一次只送一枝，送之前自己捧在面前嗅呵嗅，送之后希望我也会下意识地嗅呵嗅。他喜欢懂得香味的女孩。

　　他是个喜欢拍照的人，对自己的形象有很高的满意度。在每一张照片上他都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得体、洁净的穿戴配上颀长的身材，潇洒如他远近闻名的悬腕草书。

　　很多女孩子像我一样讨好他。在我之前，一位姐姐专门远道赶来给他烹一条鱼。结果，在家贵为千金不理家务的她，端上来的鱼忘了取内脏！他从此一直不喜欢这位姐姐，倒不是因为她一直不会烹鱼，而是他太固执，还有点欺侮老实人的倾向。江浙人么，难免挑剔些。

　　我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也不会家务，可他就是蛮不讲理地喜欢我，我从云南探亲回来，送他的西双版纳易拉罐饮料，他秘藏在冰箱深处谁也不让动，直到罐子生锈，饮料过期。

　　他有两个儿子，当时我正跟他小儿子黑鸟谈恋爱，黑鸟的哥哥已经娶了那位姐姐。多年来我和黑鸟都号称是自己先追的对方，他追没追我不重要，就好比是拔河吧，他老爸绝对出了力赖不掉的。他第一次带我去他父亲家，他父亲亲手给我剥一只橘子，然后他再递给我。

　　我们结婚前一年，老先生查出染上绝症，当时黑鸟在出一次远差，手术没等他回来不由分说就做掉了，做了才发现病人已经到了晚期。那天我和黑鸟家人一起等在手术室门外，看见主刀医生端着一盘东西出来给家属算是个交代，恍惚觉得那人的表情做派，活像个兽医。

　　术后有一天，我去病房探视，趁我来，黑鸟妈妈走开去忙别的事。我照例跟他东扯西拉，胡诌些轻松逗乐的话题，他忽然面露难色，这在先前从未有过。我问有什么事可以帮他，他说想坐起来喝点水。原来他连自个儿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我说没关系，我扶您起来，边说边挨过去，用我觉得托起他身体所需要的力度，去托他的颈背。就这么托了一下，原本细胳膊细腿、并无二两力气的我永生难忘。他竟然像是受了什么蛮力，一下就被我掂了起来———毫不夸张———他轻得就像一片树叶，一片瞬间被抽干了生命汁液的枯叶……

　　如果他活到今天，喜欢我给自己煲的汤取的那些诗情画意的名字，会甚于喝汤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