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景

　　彭汉如

　　在记忆深处，乡下老家的冬天总是跟那些散发着古朴气息和泥土味儿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冬闲农田空旷寂寥，除了东一块西一块零星的小麦和蔬菜地还泛着青绿外，灰白灰

　　踩泥巴得一脚一脚地踩，来不得投机取巧。间或泼洒些水和放些被剁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稻秆。待踩得粘糊糊不可开交吸脚腿了，才罢休。然后将这堆已被踩熟的泥巴，用铁铲一团团勾进旁边的长方形的木框里，用铁铲压紧刮平，小心翼翼抽掉木框，一块泥砖便整好了。这叫“打泥砖”。

　　打泥砖是重活，一般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则在一旁当配角。在村子里，最常见的是夫妻俩一块打泥砖。男人在呼哧呼哧地踩泥巴，女人在一旁拱着屁股往泥堆洒水，添稻秆，或给男人递烟送水的。闲着时便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瞟男人，那眼神里荡漾着自足和欣慰。她不时在心里盘算着:多打几块砖，好新盖一间泥瓦房，筑好温暖的家。这样偷偷想得很美的当儿，就会多给男人递支卷烟，点上火，像侍奉皇帝一样。男人得到女人的犒赏，好像条件反射似的会更加卖力傻干，把泥巴踩得“嘞嘞嘞”的山响。女人就娇嗔道，就你活该卖死力的，踩得贼响！男人便又故意把泥巴踩得更震耳。女人就笑开了……多么浪漫开心的劳动啊！生活中，有人常常于清苦中寻找快乐，而有人则在富裕里酿造烦恼。这映照出一个人的生活态度，生存智慧。农人虽然生活拮据，但他们常常能活出情趣。

　　那一块块在田里整齐摆放着的泥砖，经北风吹，冬日晒，个把月后便坚硬了。于是挑回农舍一块块整齐地叠放着，叠成金字塔似的，等着盖新房子时砌墙。村子里，谁家没垒三两座“金字塔”？这就是农人对生活的期待，最实在最真实的期待。心里一旦有了期待，再苦的日子也不觉得苦，再累的活儿也不觉得累。有期待的生活，便有了情趣和意义，冬天再寒冷再漫长也就不算什么了！

　　冬天，是收割凉薯的季节，它延续了秋天的收获，给少有收成的冬天添了些丰收的喜庆！老屋门坪外是斜斜的泥坡，泥坡土质肥沃，因为上面到处是鸡鸭猪狗的粪便，还有家家户户排放的废水。开春的时候种上凉薯，凉薯在肥土里会一个劲地疯长。春天那大如手掌扇形似的茂盛叶子绿了整片泥坡，夏天泥坡上花儿又开满了，把老屋衬托成一个旅游景区。远些欣赏，似一幅巨大的颜色对比强烈的油画，泥坡上的凉薯色泽鲜艳，而老屋则低矮而乌黑。凉薯花儿红艳迷人，里面还有甜蜜的汁液，放进嘴里吸吮，真是妙不可言。大伙争相采花吸吮。有些小女孩吸完了花儿甜汁，还把花插在头发上扮新娘。采一束花插在家中瓶子里用水养着也很赏心悦目。花谢叶黄是深秋，进了冬天，那一簇簇的凉薯只剩下干枝和枯败的叶子，耷拉在地上。而土里则贮藏着它们一年努力的成果——像肥大的手掌似的果实，等着人们去收割，去欢笑，去陶醉。自然界一花一木，多有灵性啊，懂得知恩图报！

　　大人在农田里打泥砖，老人、小孩则在门坪剥凉薯皮。冬天的乡下于是有了劳动的生气。老人、小孩或坐或蹲，手持小刀。外露的凉薯皮好剥，“啦”的剥去一层，响声挺悦耳的，而窝在旮旯里的皮儿，只能用小刀慢慢削剔了。剥的时间长了，气氛难免单调、沉闷。于是，老人便拿小孩寻开心了，于凉薯的某些部位的形状想象开去即兴胡诌个笑话……这样，气氛便生动、快活了。农人挺聪慧的，他们常常把生活当歌唱，其乐也融融，其趣也无穷。

　　搓凉薯、滤凉薯粉都是农家主妇的事情。搓凉薯用的是特制的瓷缸，缸内壁呈一道道滚边状。将凉薯在缸内壁来回搓，搓成碎渣。然后滤凉薯粉。一张细条竹篾编织的竹筛盖在一个大瓷缸口上，再在竹筛上蒙一张纱网。将凉薯渣放在纱网上，然后一勺勺凉水往渣上浇泼，边泼水边用手不断地揉捏，直至不沾渣儿。滤凉薯粉一般在夜里，在晚饭后的厅堂，在朦胧灯影里。这活儿适宜陪伴漫长的冬夜，就好像织毛衣、纳鞋底一样。晚上滤好了，第二天鸡鸣醒来，瓷缸里已沉淀了厚厚实实的薯粉。把凉薯粉挖出来，晾晒干后，便是日后做凉粉条的材料了。

　　看看冬天农人的瓦房，便知道家家户户有多少凉粉了。那经水滤过的凉薯渣儿，被捏成一团团，用手掌印在房子向阳的泥墙上，印成圆饼似的，整座房屋的外墙挤挤挨挨地印满圆饼似的凉薯渣，这成了冬天里乡村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凉薯渣晒干后，用水浸泡煮熟，是上好的猪食。

　　打泥砖、种凉薯的农人，成年累月与泥土打交道，手脚粗糙甚至裂缝流血，尤其在干燥寒冷的冬天。然而，他们笑对生活，有时还自我解嘲:咱的手脚可当搓板搓凉薯哩！

　　打泥砖，搓凉薯，那是我儿时乡下老家冬天里的景象，距今二十多年了。每每回想，心里涌动的总是温馨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