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黄桷的身影

　　8岁那年的某个清晨，我突然发现了日出的辉煌。

　　我睡眼惺忪地站在一堆柴禾上，看到太阳从东面的山坡后升起来，片片金光从那株古老的黄桷间穿过，卟卟地击打在我的脸上，衣服上，毛发之间。那株黄桷突然无比的青翠，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潮湿的叶片，和叶尖晃动的露珠……可它离我如此之远。

　　那天早上的太阳，和一株黄桷相携出现在杨桥的东方，仙乐飘飘地在面前游移。一个8岁的孩童屏声静息，目瞪口呆。

　　在杨桥，黄桷是最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树。它们总是站在最醒目的坡头，无论在哪个方向，都能看见它们身后的一片空旷和遥远。杨桥的每一个方向都有黄桷的身影，在晨昏之间，对每一个日头迎来送往。

　　我们似乎从来就没看到过它童年的样子。生来就是一株历经苍桑的老树，黄桷的神秘正是源于此。它们总是杨桥最古老的树，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捋着葱郁的胡须，看杨桥人在玉米林和水田间穿行。

　　清晨的时候，踏着露水从土坡上走过，在鲜嫩的阳光下，就看见横斜的树枝上垂下几缕红布条，燃烧未尽的纸钱灰在树下沉默无言。谁家的孩童在夜里拜了这株黄桷做“干爹”？谁家的病人又在打发惹祸的树精？于是屏着鼻息快步走了过去，回头望望，承载了太多希望和指责的黄桷，其实已经成为杨桥的庙宇及诸神。

　　被树精缠身，也许是孩童顽皮地在树根上撒了泡尿，也许是夜里路过在树下歇了脚，也许是种地锄断了老树的水脉罢……这些，都是因老得满身痂皮的黄桷而起，其他的树，并没有这样的修行。可黄桷到底不是被妖魔化的树，杨桥的孩童总是骑在黄桷最高处的枝丫上，向坡下劳作的父母骄傲地叫喊，如同骑在自家爷爷的脖颈上，感受到人生的第一次高远，和浓得化不开的亲昵。

　　几个女孩子蹲在树下的平地上，做她们永不疲倦的抓石子游戏。几个男孩从坡边的土坎飞身而下，打杀的喊声把几株麦苗踩在脚下，他们又跳下另一个土坎，跑出很远才回到黄桷树下重新集合。那片平地，是过路人歇脚留下的。黄桷繁茂的枝叶，就是一个天然的凉棚，古道旁的驿站，对过路人的热情永不消失。

　　杨桥人自己也在树下歇息。农作间歇，汉子们四处爬上土坡，卷起一支叶子烟，眯着眼打量自家的那一片庄稼，喷出来的烟雾中气十足，悠悠然地飘散在黄桷的枝叶之间。古老的黄桷，像一个镇村之宝，总是让杨桥人踏实而心平气和。

　　也是在8岁那年，有一个黄昏的时候，我站在炊烟升起的屋旁，看见父亲从太阳落下的方向收工回来，他和一株黄桷并肩走在土坡上，夕阳在他们身后平和而缓慢地下坠……看着他们的身影，我幼小的心灵突然无比平静和踏实。

　　■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