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父亲

　　单双向道

　　郭松民

　　我觉得真正的孝，应该是把父亲置于安全的地方而不是置于险地。留在家里又没有万全之策，那不是只顾自己博得一个“孝”的美名而不顾父亲的安危了吗

　　阳哥的父亲又走丢了！

　　那是正月十一的晚上，我和阳哥等人在一位老表家“串亲戚”，正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当口，阳哥的手机响了。他一接听，脸色立刻就变了，在“嗯，嗯”几声之后，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别再发牢骚了”，就扣了手机，有点心神不定。

　　大家都以为是阳嫂又在叮嘱他不要喝多了，所以没有太在意。谁知他过了一会却说:“我喝了这杯就得走，因为老父亲又走丢了。”电话是阳哥的妹妹惠打过来的。

　　阳哥在这里说“又走丢了”，是因为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三次了。阳哥的父母育有三子两女，阳哥排行第二。母亲逝世后，年逾古稀的父亲竟患了老年痴呆症，常常出了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近几年来已经是“小丢”无数，“大丢”三次。

　　第一次是在前年，老父亲在下楼时，沿着楼梯径直走进楼下一个尚未启用的地下停车场，就再也找不到出口。阳哥兄妹在全市疯狂寻找了一天一夜，全然没有意识到父亲就困在楼下。后来弟弟偶然走到车库，发现父亲正坐在一根柱子旁边悠然地抽烟，周围扔了一地烟头。

　　第二次是去年夏天，老父亲不知怎么又走丢了。整整8天8夜，兄妹们，外加媳妇和女婿们，在炎炎烈日下走遍了P市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心情焦虑外加疲劳，每个人都有脱水的症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大家一边找一边赌咒发誓说一旦找到“老头”，就一定要踹他两脚，出一口恶气。

　　在父亲走失刚刚半天左右的时候，阳哥拨通了他随身携带的“小灵通”。他说现在在一条铁路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阳哥听到旁边似有其他人说话，便说你让旁边的人听一下电话，我问问他。谁知父亲竟不耐烦地说:“他一个农民知道什么？”随即挂断了，就此失去联系。

　　电视和晚报上都登出了“寻人启示”。有人报料说在P市南边40多公里的Y县看到过他，于是大家都一窝蜂地跑到Y县。大哥军审时度势，觉得有必要展开大兵团作战，进行地毯式搜索。便动员了自己的全部社会关系，亲朋好友外加厂里愿意帮忙的热心工友，一共有近五十人都加入了找寻的行列。

　　最奇怪的是，不断有小摊贩等说刚刚看到他，但就是找不到。大家忽然登上希望的峰顶，忽然又跌入了失望的深渊。正当大家备受折磨时，突然有消息传来:找到了！不过不是在Y县，而是P市北边百里之遥J县的一个山坳里。当地的一位老农民看到他靠啃玉米杆充饥，便拿馒头给他吃，不想他怕里面有毒，竟然拒绝食用，好心的老农民就报了警。

　　阳哥和其他兄妹们见到父亲时，发现他除了短裤、背心之外，其他的衣服均已经丢光，不过他虽然看起来很憔悴，但精神却很硬朗，对子女们几天来的辛苦似乎也并不是很领情。

　　老农民坚持不收他们的酬金，最后他们只好在汽车开动时，丢下200元钱，聊表谢意。

　　老父亲的第二次丢而复得，随即在阳哥兄妹当中引发了一场究竟怎样做才能算“孝”的激辩。阳哥主张应该送养老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他第三次走丢，军和刚不置可否，妹妹惠和玲则持坚决反对的立场。最后小妹玲用一句充满感情的“哥，那可是咱爸呀”的质问，终结了这场争论。

　　作为折中的方案，他们为老父亲聘了一位“保姆”:一位和父亲年龄相仿的退休老头。

　　我在耳闻了这场激辩和他们的折中方案之后，心里相当不以为然。觉得真正的孝，应该是把父亲置于安全的地方而不是置于险地。留在家里又没有万全之策，那不是只顾自己博得一个“孝”的美名而不顾父亲的安危了吗？一旦再次走失，甚至从此失踪或发生其他意外，恐怕还要从此背上“不孝”的恶名，这岂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我私下里曾埋怨阳哥缺少一点霸气:为什么不发出最后通牒，宣布谁反对“养老院方案”谁就要负责到底？反对而又不必负责，天下没有比这更讨巧的反对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果然第三次又走丢了。那天老父亲对正在做饭的“保姆”说:我到门口看看。人就杳如黄鹤了。

　　但这一次，似乎大家都不如前两次那样“兴奋”，军和刚在第二天就向阳哥试探是不是放弃寻找，静候警方的通知？惠和铃也有点意兴阑珊。只有阳哥仍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吃饭的时候还在神神经经地念叨着说: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怎么过的，吃不上饭，喝不到热水，只怕是撑不了几天。为了安慰他，我拿出三枚硬币替他卜了一卦，并断言，明天下午5点之前一定能找到。

　　还真让我算对了。正月十四的上午，惠乘坐一辆车，沿着城南的一条环城公路漫无目的地转悠。司机眼尖，看到路边菜地里有一个老头，便催促惠下去看看。走近一看，不是他是谁？三天不见，浑身上下已经像“土地爷”一般。惠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跑到这儿了？他脾气还很大:我到这边玩玩，谁要你管闲事！

　　虽然口气很硬，但他还是付出了代价:左脚的三个脚趾冻黑了，右脚磨出了一个大血泡，人虚弱得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怎么说，人找到了。阳哥兄妹们在元宵节那天来了个大聚会，一来慰劳自己这几天来的辛苦，庆祝父亲丢而复得；二来欢度元宵节；三来商议一下怎么安顿父亲。晚上我在市中心广场等待看焰火时，拨通阳哥的手机，问他们究竟做出了什么决议？阳哥回答说:他们决定不能让左邻右舍说闲话，所以不送养老院……

　　一个礼花弹“轰”地一声在我的头顶炸开，满天金星啊！

　　本版插图/张旭东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