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小脚女人(图)

　　削足适履，是这双精美小鞋的宗旨。

　　对于今天的孩子来说，老奶奶手中的小鞋陌生而稀奇。

　　95年前，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封建统治，民国临时政府就禁止女子缠足。可是在农村，特别是边远山区，裹脚之风又延续了二三十年，直到解放后，这一延续了近千年的恶习才被彻底制止。“三八”妇女节来临之际，记者寻访到几位小脚老人，走近她们那不幸的人生。

　　□文／图记者金石

　　终生的残疾

　　记者采访的第一位对象，是高新区陈庄小区82岁郭玉梅老人。她正坐在门口椅子上晒太阳，听说要采访她，摇头道：“我一个二级残废，有什么好采访的。”因为缠脚，她的左脚到现在还伸不直，脚背向上弯。

　　75岁的陕棉十厂托儿所退休职工蔡玉花说，因为小脚变形，不仅走路疼，而且总发臭。后来不裹脚了，脚趾头张开一些还像个样子，但直到1953年脚还肿。因为走路困难，许多妇女将不能伸直的小脚趾割掉，她差点也割了。“文革”期间，家里不够吃，她白天上班，晚上到户县拾麦穗、玉米棒。人家用脚踩，就能找到玉米棒，而她的脚碰一下就疼得钻心，只能趴在地上用手摸，两个裤腿都被地里的水气湿透了。她现在浑身都是劲，就是脚用不上劲，只能用脚后跟走路。儿媳买回来四五双皮鞋，都不敢穿，穿上疼得走不了路。

　　家住西郊80岁的陈慧茹脚心有很深一个窝，脚背隆得老高，十分难看，她不敢当人面洗脚。从20多岁开始去掉了裹脚布，但必须穿两层袜子，不然走起路来脚像要被掰断一样疼痛。

　　不死的陋习害了她们

　　末代小脚女人本来可以不缠脚，但她们被陋习的惯性害了。辛亥革命之后，许多人已不缠脚，但也有的人家找媳妇还测量女子的脚有几寸。

　　韩彩莲娘家住的那条沟里，只有她和姐姐缠脚，当时人们还夸她母亲会管娃，“娃们头是头，脚是脚”。

　　丈八沟街道办响塘寨村84岁的李宝兰老人的母亲本来不想给她缠脚，李宝兰十一二岁时，母亲见周围姑娘缠脚的多，心里不踏实，怕耽误了孩子，就要给李宝兰裹小脚。李宝兰怕疼不想缠，母亲说，你又不上学，不缠脚谁要你。李宝兰说缠了脚走不了路。母亲说，能走。就这样，李宝兰的脚被紧紧缠住。

　　家住南郊78岁余天梅老人的娘家在蓝田秦岭山中，当时在河畔的人都已放脚，可山头上的人还缠脚。7岁时，母亲要给她缠脚，余天梅想要和河畔的姑娘一样有一双能跑能跳的大脚，不让缠，母亲用树枝抽她：“不缠脚，以后咋嫁人。人还没来，脚先到了。”8岁时，母亲去世，11岁的姐姐接替了母亲的职责，帮余天梅缠脚。由于小脚，加之在婆家艰辛劳动，她患上关节炎。记者看到，余天梅老人的手指像梅树枝一样歪歪扭扭。

　　血淋淋的手段

　　当年，为了将女子的脚裹小，采取的手段极其残忍。

　　李宝兰说，当时母亲对她算是仁慈的，只用布缠，就这样只缠了半年，她的大拇指被窝得外侧出现疙瘩，小拇指折叠在脚底，再也没有起来。有的人为了将自己女儿的脚缠小，把碗摔烂，用碗碴子把脚划破，说这样脚就不胀，裹脚快，当时有“不烂不小，越烂越好”的说法。

　　兴平市庄头镇南于村93岁王秀英老人说，她五六岁时，长辈为了把她的脚缠小，把碗摔破，用碗顶住脚尖，用布死死缠住，硬是把脚指窝残。当时像抽筋剔骨样钻心疼痛，至今记忆犹新。

　　余天梅说，有的还要用麻绳将脚扎起来。当时她疼得走不了路，走路要拄拐杖。因脚痛，无法出去玩耍，只好在家里坐着。两年后，才痛得轻了。

　　蔡玉花说，当时母亲把她的脚趾窝到脚心，紧紧缠上，而且不给她的脚留一点可能长大的空间和时间，白天纺线时，用砖压着脚，晚上睡觉还要穿上软鞋。不是母亲不爱她，父亲去世早，一次，母亲带她去看望外祖母，外祖母说母亲，你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日子咋过，劝母亲改嫁。可母亲舍不得女儿，回家时哭了一路，走一走停下擦眼泪，擦了眼泪又走，坚决地领着她回到了家———母亲正是因为爱她，才下狠手，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儿未来幸福。蔡玉花像天下千百万不幸的少年一样，就这样被长辈自以为是的爱摧残了。

　　缠脚与贫富

　　最不幸的，当算家住土门周家围墙73岁的胡凤英老人。因母亲就守她这一个孩子，舍不得给她缠脚，当时和她一样大的女子也都不缠脚，可到了14岁定了个贫穷的婆家，婆婆是个小脚，要求儿媳也必须是小脚，母亲只好给她缠脚。李宝兰说，她的娘家在鱼化寨街道办南堡子，当年南堡子穷人多，女子上学的少，大都缠脚，而北堡子财主多，女子上学的多，缠脚的少。

　　但蔡玉花持相反观点：当时穷人家娶媳妇要挑大脚的，为的是能干活；有钱人家才挑小脚。她就是因定了个大户婆家才裹了脚。蔡玉花娘家在河南长垣县，父亲20多岁时被日本鬼子打死，母亲、祖母、曾祖母三个寡妇守她一个小女孩，起初舍不得让她裹脚，可她7岁时定了婚。婆家是大户，妇女都是小脚，提出让她裹脚。当时蔡玉花已经上了一年级，为了裹脚而辍学了。蔡玉花说，如果找其他人家，还能上学，也不用裹脚。

　　既是受害者又是打手

　　关于小脚的问题，公认是男权社会压制女性的产物，但在记者采访过程中了解到，具体操作时，女性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往往是女性之间相互强制执行，男性反倒表现出对女子的同情。

　　雁塔区丈八沟街道办陈林村83岁的何淑芳老人，总是念叨和善的爷爷。5岁那年，母亲用6尺裹脚布将她那稚嫩的小脚紧紧缠住，何淑芳痛得晚上睡不着，向爷爷诉苦，爷爷心疼她，偷偷帮她解开。

　　韩彩莲说，父亲去世前，经常帮她松开裹脚布。有一次父亲带他去舅家走亲戚，路上她喊脚疼，父亲就把脚布放松。结果回到家，母亲说父亲，你把娃惯坏了，以后嫁不出去就是你的事。晚上，韩彩莲脚疼得顶着墙。有一天晚上，母亲没在家，父亲又帮韩彩莲松开了裹脚。母亲回来了用指头敲韩彩莲的头。

　　陈慧茹说，爷爷是个读书人，反对裹脚。奶奶说：“丑丑模样，两个大脚，看人家谁要。”当时才7岁的陈慧茹不知道“谁要”是啥意思。奶奶用七八尺长的裹布把陈慧茹脚裹得结结实实，晚上疼得她睡不着，脚碰上热炕更痛，下炕时，必须在地上站一会才敢走，十几天才能洗一次脚。奶奶

　　每次洗裹脚布，都要把布砸得硬硬的，缠到脚上很紧。疼了七八年，才轻了。母亲的脚比她的还要小，奶奶选儿媳就是看脚的大小。婆婆也是看上她的脚，才定了亲。

　　被小脚“忽悠”了

　　许多妇女，指望缠了小脚能嫁个好人家，得到婆家的心疼。可等到她们结婚时，时代变了，小脚遭到婆家的歧视。

　　李宝兰十六七岁结婚时，已不讲究小脚，因干重活赶不上“天足”女人，受到责怪，最让她难熬的是磨面，站一会脚就火辣酸痛，可她一站就是一天。

　　何淑芳说，儿时母亲总是对她说：“看你的大脚，明天谁要你呀。”12岁定了婚后，她开始自己缠脚，用力地缠，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小脚上。然而，15岁结婚后，婆婆是个泼辣人，要求儿媳也要像她一样能干。结婚第二年，她解开了裹布。可脚趾都已残废，大拇指歪斜，其他趾头都压在脚底板伸不开。因活太重，脚肿得像面包，回娘家休养了十多天。返回婆家第一天，婆婆就让她清牛圈，忍着脚痛干了一天，从此脚上长了鸡眼，再没有好。因为小脚，干活没有力气，在别人眼里，她成了个累赘。

　　血泪历史

　　鱼化寨街道办柯家庄村83岁雷志清老人，从七八岁时开始缠脚，她的脚除大拇指外，其他脚趾全弯曲在脚板下，趾甲都成了疙瘩。她念叨：搞不清，旧社会咋兴缠脚。

　　记者请教了西北大学文博学院历史系岳珑教授。她说，通常认为，女子缠足这一中国历史上最愚昧丑陋的恶俗始于五代。南唐后主李煜令宫妃“以帛缠足，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于莲花上舞蹈，首开女子缠足。而女子缠足在民间广泛传播，则在宋代，清朝进入鼎盛时期。女子缠足方法惨无人道，以至于民间流传“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因缠足染疾“致死者十之一二，致伤者十之七八”。

　　记者查阅有关资料得知，缠足这一摧残人性的陋习，在辛亥革命之前就曾受到不同程度的抵制和抨击。明代宫中女子不许缠足。1664年清康熙皇帝下诏禁止，但因阻力过大，4年后被迫撤销了禁令。1853年太平天国也下令禁止妇女缠足。戊戌维新时期，康有为强烈要求朝廷下诏严禁妇女缠足，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还创办不缠足会。1898年6月，光绪皇帝在维新派影响下，颁布禁止妇女缠足上谕。

　　由于传统观念作怪，许多人一时接受不了，反缠足运动因此曾出现过激做法。脚已经定型的大龄妇女，离不开裹脚布，但太平天国不仅强制她们放足，而且不顾妇女放足后出现的浮肿，强制她们当苦役，大量妇女因忍受不了而自杀。民国政府时期，有的将不愿放足妇女的裹脚布扯下来，写上妇女的姓名，用长竿挑上沿街示众，使妇女深受羞辱。李宝兰说，她裹脚几个月后，就有人抬着筐收缴裹布，只要看到有裹小脚的，就强行解开裹布，把裹布收走。她像其他裹脚姑娘一样，听到来人收裹布了，就躲藏起来。

　　被小脚拖累一生

　　解放后，裹脚被彻底杜绝。已经成小脚的末代小脚妇女，成了另类。

　　胡凤英说，因为她是小脚，起初生产队只记6分工，后来见她干活踏实，才改为7分工。

　　韩彩莲说，尽管她干活和“天足”妇女干得一样多，但只记7分工，人家记8分工。就这样还有人说她沾光了。队长说，如果按你的小脚来说，给你记7分工沾光了，但按干活量，你就吃亏了。

　　陈慧茹是个爱干活，也能干的人，能裁剪，会缝纫，但因小脚处处受限制。50年代丈夫在工厂上班，厂里要人，丈夫对陈慧茹说：“你是小脚，咋让你去？你这个脚害你一辈子，咋能裹小脚。”因不能到工厂工作，家里经济紧张，二女儿营养不良曾得过肝炎。丈夫一个人在单位，生活也没有人能照顾。在农业社时，人家大脚妇女可以挣到10分工，但只给陈慧茹记6分工，还说是看她面子。

　　西安在上世纪50年代大量招工，可蔡玉花是小脚，参加不了工作，到了1964年才到陕棉十厂托儿所工作，现在退休金比1958年参加工作的低得多。

　　裹脚与整容

　　国人喜欢女人苗条无可厚非，可发展走到“削足适履”的程度就丑恶了。是否把对瓜子形状的钟情，由脸蛋波及到脚上，硬要把花生状的脚“整容”成外表看去像瓜子的样子，却不管鞋里面的脚被扭曲得多么丑陋？

　　有人认为，如今隆胸、丰臀、抽脂、割双眼皮等整容，与裹脚一样，是违背自然、违背人性的行为，是用妇女的痛苦来换取男人的欢心，是男权文化的体现。不能因为技术先进、部位不同了就认为是现代文明。当年支持裹脚者也自认为代表了文明，骂太平天国发源地广西的女人不裹脚是野蛮落后，称她们“大脚蛮婆”。表面的自愿不能说明问题，当年裹脚，也不是男人亲手裹上的，都是妇女自己缠裹。当时妇女自己也认为小脚漂亮。尽管如今有男子整容，但数量远少于女人已说明了问题。

　　反对此观点者认为，整容和裹脚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整容是现代文明，裹脚是落后的封建习俗。裹脚是被迫的，而整容是自愿的，而且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有许多男子整容。

　　就此争论，记者征求了末代小脚老人们的意见。也许是因为有痛苦经历，她们多对整容持否定态度。

　　提到当今的整容，李宝兰老人直皱眉头：这东西和当年裹脚一样，有人爱，有人不爱，我不爱。长啥样就啥样，整容能有多好看，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陈慧茹说，整容有整好的，也有没有整好出了问题的，它和裹脚一样，害人呢。

　　老人们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喜欢天然。李宝兰说，她非常羡慕现在的姑娘大脚走路稳稳当当，呼呼就跑到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