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豪猪

　　◆何立伟

　　李亚伟的诗总是令我神旺。他不是一般的诗人，低头，反手，看见水往东流，便说逝者如斯夫；或者抬头，叹气，望到明月在天，便但愿人长久。孔夫子的把戏，苏东坡的把戏，皆被他狠狠颠覆。王朔对古人圣人的那一套嘴角挂冷笑的调侃态度，李亚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玩“莽汉主义”诗歌时就业已得心应手。或许更早，他还在读大学中文系的时代，

　　那时的李亚伟，文化上已有暴力的倾向，且生活中亦不两样。仗着酒气同血气，他喜欢对生活寻衅，动不动就要打上一架。所以整个八十年代，李亚伟愤世嫉俗，怒发冲冠，洪洞县里无好人。他在生活中出位，喝酒，打架，左冲右突。而他拿起一枝笔来写诗时，则对诗歌的美学传统与语言规范也大来一顿扫膛腿同炮拳。他只有摧毁它们，才能形成自己。于是李亚伟的诗句每每便有一种暴烈的惊世骇俗的美感。“雪中的吟唱才是真正的牡丹／它可以伴你，在纸上摇曳，到鲜红的程度／又在你经过时低头站在路边／雪中的吟唱才是真正的天籁／走出宫殿／把握命以外的事物。”（《怪侣》）“我们是已经厌倦流血或劳累的一伙／结庐隐居／在大白天指鹿为马／暗中又将鹿藏起来／把马放在南山／用植物茎和叶入药，并轻轻呻吟。”（《战争》）“人是人之外的一些动作／语言是思维之外的一些声音／行动成了北京和广州之间的一列火车／流浪是最疯狂的器官。”（《岸》）所以李亚伟是喝酒同写诗的天才。喝酒使他燃烧血性，写诗使他挥霍才华。在整个从八十年代冒出来的诗人里，我最喜欢的便是有着最浓烈的诗的才华的李亚伟。

　　但是后来这家伙就不见了。听说他在四川开火锅店，听说他跑到武大作家班去鬼混然后喝酒打架，在乌烟瘴气里拂袖回到高老庄。再后来，听说他到了北京，听说他当了书商，再再然后就没有听说了。不期然，前一阵我在海南时同《天涯》的李少君谈起李亚伟时，他居然送了一册2006年1月才出版的李的新诗集《豪猪的诗篇》。我极喜，连夜读完，仍是觉得李亚伟写于八十年代的诗了不得的好，而他后来的诗亦不逊色。这本诗集里辑录了他从1984年开始直到2005年为止的诗同几则文章。好家伙，后来的李亚伟，他开始同自己打起架来了。“我早已下海，天天寻找归宿，天天归在钱上／没有什么傻逼哲学教我，我就已经顽固不化。”（《新世纪游子》）或许，在他一贯的粗野、颓废、愤怒以及嘲谑之外，有了一丝少见的迷惘：“在雨中，我想知道是何许人，把我雨滴一样降入尘世？／我早已不知道／在今天，我是那些雨水中的哪一滴。”（《河西抒情•第六首》）

　　李亚伟在2003年的一篇文章里说：“我喜欢诗歌，仅仅是因为写诗愉快，写诗的过瘾程度，世间少有。我不愿意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里、在东北、在云南、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当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

　　这一声自我呢喃，声音很低，却是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