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流水

　　◇钱红丽

　　很小的时候，特别不喜欢看《穆桂英挂帅》、《打金枝》之类的年画。每每去别人家厅堂张望，都有一种不洁的厌弃，几年里，一直克服不了。但，对于那些不喜爱的东西，愈是不耐，愈是要多看几眼，潜意识里可能是要找不悦的理由。也许，那些画中的女子满脸翠红珠绿，头上插满羽翎，似乎刚自活鸡身上扯下来，还带着滴血的腥气，直叫人掩鼻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却渐渐看出这些年画的好。越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漫长审美期——自当初的不耐，到今日的热爱，无比漫长的过程，宛若与一个人，原本谈不上多少感情，可终究敌不过岁月的磨折，在偶然的刹那，竟也有了深深的体恤，绵延的慈悲。

　　我是从去年开始听昆曲的。每每去意徘徊之时，总要点开电脑收藏夹，找那个网址，听她们，婉转绵延，把什么都吞吐，分明含着悲声，却也把唱腔拉到不能再高的云端。一边听着，我一边做点事，或者浣衣，或者拂尘，或者给花浇水，在那一刻，静静发呆，光阴都有了恍惚之美，尘埃都起了舞意……

　　一次，深夜之时，了无睡意，一边把昆曲开着，一边站在阳台，月华朗朗映照楼下人家的芍药丛，耳里满布声声清唱，或许隔着几堵墙之故，那曲音逐渐有了回旋往复的缥缈，非常惊骇，如鬼魅，如流萤，闪闪烁烁。一个再强大的人也要被击垮的吧。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呢？由于夜色的参与，月光的参与，令柔和美好都起了狰狞之意。急急回书房把电脑关了。

　　仔细听，昆曲念白特别抒情。这抒情，是我所贪恋的事物之一。人几乎是被日子牵着走的，洼池丘壑沟坎，由不得自己，平常灰满崎岖的日子，任不得我们的任性去参与，是一直被拉扯着朝前迈步的，深一脚浅一脚，即便磕着了都不能喊疼。这样的尘世生活，特别需要一种阔大的抒情来搭救——恰好，是昆曲了。

　　“小—姐，出来看呀……”

　　正当时，满园春色如许，姹紫嫣红开遍……你见那云袖了吗？白绫一样，呼呼生风，直要舞到云端里，云袖，本身也是一种抒情，物化的抒情，是起舞弄清影，是阳光三叠。

　　《牡丹亭•惊梦》里有一节“懒画眉”——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谁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这样的唱词，是有一些喜悦的，可是一旦被唱出，倒显一派凄凄，仿佛有怨意，只略略一带而过，让你看不透，不着一色，尽得满园芬芳。最喜欢这一节。满园繁花，我只摘这一朵，云鬓高耸，怎么着也是体面端庄人生。

　　是谁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这就是抒情。人活着，是要适时抒情的，把日常生活拔高一些，自己也随之站得远一点，一切琐碎平常都在脚下，逐了流云，云袖那样一甩一抛，什么都可以忘却掉。这本是个笑人无嫉人有的平常俗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所以，每当去意惆怅之时，我都要听听昆曲——那唱的不是爱情，分明是个人的大情怀，随那转挪舞动，心似云袖，飞至霄汉之外。这大抵就是低就高来的人生，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而敏慧于心。

　　多年前，在电视里偶见90岁的张允和老先生把细细发辫盘正于头顶，满目清秀对着镜头唱昆曲。

　　一声声，一句句，羡煞局外人。一个女子入了耄耋之年，也掩不住的优雅从容，这历经了多深的修为？也恰似春心无处不飞悬。有时，走在合肥街头，想想这个出生于合肥的张家小姐的灵动妩媚来，都有繁阴深处突然歇息的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