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个传奇

　　◇何立伟

　　我朋友老刘在长沙晚报编老照片版。这个版面特别让人怀旧，让人感到时间的匆遽流逝。前一阵他做的一个版面全是登的八千湘女在天山下的黑白老照片。今日一头白发的老太婆，昔日个个是青春娇艳意气风发，正美丽着一生中最绚烂的韶华。那开拖拉机的骄傲的湘妹子，如今在哪里呢？那在乌鲁木齐街头散步的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姑娘们，如今在哪里

　　女性频道曾拍过一部纪录片《八千湘女上天山》，说的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八千湘女远赴新疆屯边的故事，据说反映非常好，很多人看了，对湖南妹子的顽强、坚韧、乐天同豪爽的性格印象深刻，也对她们的青春经历抱有敬意。可惜我没看到这部片子。前年吧，我在编一份文学杂志的时候曾经开了一个栏目，也类似于老照片这样，刊登亲历性纪实的、又有时间烙印的个人事件。我就曾收到过如今还留在新疆的一位湘女的文章，她写的正是年轻时节的那段难忘生活。可惜的是她的文字太粗糙，且不擅于表达内心复杂的感受。她明显缺乏写作经验。极精彩丰富的生活内容，却写来苍白无力。我根据她在信中留下的联系方式跟她挂了电话。我记得我给了她一个这样的建议：你最好是不要写文章，只借一个录音机，对着它，放松地谈自己在那一段青春岁月里的某一件对你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然后，你把磁带寄过来，我让编辑帮你整理，做成“口述实录”的文本。而且，最好还配上几幅老照片，这样的图文配，效果会非常好。

　　时间过去了半年，她没将磁带寄过来。很可能是她对这个事情有些望而生畏了。而我们的刊物也因重新定位的变故作了些调整，不再需要这样的栏目了，但是这件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这位还留在新疆的湘女看起来文化程度相当低，而她却试图用一枝笔来回忆自己的青春，回忆那些壮怀激烈的边域岁月，回忆一个人一生当中最炫丽响亮的年华。是什么驱使她要这么来尝试呢？只有一种解释或许比较合理，就是：过去的岁月，给她内心里留下的东西太多太激越，它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忘，反而是越来越强烈，直到她时时有一种忍不住的倾诉的欲望。她要告诉后来的人，她有过的青春是什么样的颜色，有什么样的歌声同笑声、汗水同泪水如影相随。她的青春，还有她那一群姐妹们的青春，究竟是献给了谁。

　　在这个物欲横流，理想同信念无声崩坍的时代，她的青春，还有她那一群湘女姐妹们的青春，应当让许多人感到惭愧。她们是建国之初，全中国的人民皆一心建设梦想中的社会主义的沸腾岁月里，到远离亲人同故乡的万里边疆，义无反顾把青春同一切奉献给国家的人。她们让沙漠变成绿洲，让荒野建起粮仓，而她们在这个艰辛苦难的过程中容颜老去。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姐妹。而她们却是籍籍无名。惟有她们自己铭心刻骨，没齿不忘。

　　现在终于有媒体开始关注她们了。如同清风吹走流沙，让我们看到被荒漠掩盖的历史。我觉得这件事的意义不在于重新关注被遗忘的人事物事，而是通过这件事可以告知年轻的一代，他们的祖母辈曾经有过怎样的岁月，怎样的青春，这个国家能有今天，同这样的岁月与青春是怎样的关系。她们以及与她们同时代的所有的男女对国家有过的那样一份忠诚与奉献，今天应当如何看取同记取。这便是我们回忆历史的意义所在。

　　八千湘女上天山，这不仅仅是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