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午夜小说馆

　　被外界称为中国原创“新一代悬疑小说旗手”的青年作家蔡骏在2006新年伊始，推出其个人重要作品集“蔡骏午夜小说馆”。交错时空的过人想像、出乎意料的精巧构思、以及有关爱的永恒主题是这个系列最显著的特色。

　　爱人的头颅

　　午时三刻，验明了正身，监斩官一声令下，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的人头已经落地了，我被挂在了城门上。

　　入夜以后，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来到高高的城垛边，她缓缓拿起吊着人头的绳子，直到把那颗人头捧在怀中。仿佛要把她的胸口当作埋葬我的墓地。我眼前闪过一道亮光，亮得让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见了她的心。

　　她双手托着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凉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了灯光。

　　她仔细地为他洗头，当然这对一个人头来说等于就是洗澡了。已凝结的血接触到了热水又化了开来，水桶中变得一片殷红。她带着我入梦。

　　当我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时候，我被进行了全面的防腐处理，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伊。

　　十年以后的一个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灯会，使全城万人空巷。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们中的一个会看到一个三十岁的美丽少妇拎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竹篮看灯。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竹篮被撞到了地上，你惊奇地发现，居然从竹篮里滚出了一颗年轻男子的人头，几乎把你吓昏过去。只见少妇小心地捧起了人头，满脸关切地对人头说，摔疼了没有？语气温柔，就好像你的妻子对你说话一样。

　　又过了十年，有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在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你几乎每夜都梦到她，还有那颗人头。

　　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十多年，你看见她拄着一根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她捧起了一个人头。天哪，还是四十多年前元宵节中见到的那颗人头，还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依然是完好无损，仿佛是刚刚被砍下来的。

　　她对你说话了，她要求你把她和这颗人头给一起埋了。

　　你无法拒绝。

　　她抱着这颗神奇的人头，躺进了你挖的坟墓，然后，你埋葬了他们。

　　我在她的怀中，她年迈的双手紧紧抱着我，一个老头把土往我们的身上埋。渐渐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她屏着最后的一口气，轻轻地说———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紧紧抱住我的那个人早已变成了一堆枯骨了。

　　突然有一天，阳光再次照射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灵魂再次被唤醒。有人把我托出了泥土，他们惊叫着，他们穿着奇特的服装，他们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是考古队。

　　现在是公元2000年，你们可以在一家博物馆中找到一个古代人头的木乃伊，被陈列在一个受到严密保护的防弹玻璃橱窗中。在博物馆中涅?永生的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长着那张陪伴我一生的脸，和她太像了。

　　白衣的女子走到我的面前，隔着玻璃仔细地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又没有开口。她终于走开了，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手拉着手，那男子就是你。

　　你听到她对你说：

　　“真奇怪，过去我好像在梦中见过他。”

　　“见过谁？”

　　“他，那颗人头。”

　　请你告诉她———

　　这是爱人的头颅。

　　肉香

　　我从一位乡下的远房亲戚那儿弄来了一叠厚厚的资料，据说是我们家族一位唐朝的祖先留下来的遗物。

　　全是书信，一封又一封，那种直版的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楷书。这是一个男人写的，从他的字里行间，从他的每一撇，每一捺，都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恐惧。我尝试着把第一封信翻译成了现代白话文。

　　“进德吾兄：

　　从长安一别已经十年了吧。我现在才突然给你来信，请不要见怪。我离开了豪宅与良田，独自一人回到了坤州，住在当年我的刺史宅邸里。这次给你写信，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家正在闹鬼。段路”

　　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位叫进德的祖先原来还是安史之乱中唐朝的一员大将，与这位叫段路的刺史一同死守坤州。但问题是，我的历史知识告诉我，根本就没有坤州这座城池。

　　我继续打开了第二封信。

　　“进德吾兄：

　　其实我向来都不害怕鬼，但是这回我真的有些恐惧了。我一个人过惯了，朋友们劝我再续弦一个妻子，我也拒绝了。你续弦了吗？天哪，现在鬼又来了，它折磨着我，我不能再写了，就到这吧。段路”这封信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祖先做过鳏夫。“进德吾兄：

　　你信中的猜测没错，我永远都忘不了月香。这十年来，我养了许多猫。但自从我家里闹了鬼，奇怪的事情就不断发生了。昨天我的一只白猫失踪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后来我发现我的厨房里传出了一阵肉香。我非常惊讶，我从没煮过肉，我揭开了锅，天哪，里面是我的那只失踪的猫。我明白，这一定是那鬼的所为。进德，这是报应。段路”

　　在阴暗的光线中，我打开了第四封信。

　　“进德吾兄：

　　在短短的十天之内，我有六只猫被杀并给煮熟了。我恐惧极了，进德兄，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请给我指点迷津。段路”

　　“进德吾兄：

　　非常感谢你给我出的这些主意，但我办不到。我不会离开坤州，因为月香和我在坤州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然也包括最悲惨的时光。

　　十年前，她的确死了，但十年后，她又的确活着。段路”

　　“进德吾兄：

　　今天是七月十日，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七月十日吗？当年我们死守坤州，重围中的我们吃光了全部粮食，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用不了十天，坤州城就会不攻自破，大唐也就完了。那天我给你们煮了一锅肉，你们都很惊讶哪来的肉，我没有说。你们吃得很香，你们说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好吃的肉。最后我告诉你们，这是月香的肉。你们都吐了，然后，你们都哭了。于是，所有的将领和军官都开始吃自己家眷的肉。于是，我们就靠着吃人肉熬过了将近一年。终于我们等来了救兵，坤州守住了。十年了，今天是七月十日，我想这该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们的罪过是无法饶恕的，天哪，我看见月香了，真的是她，她微笑着来了，她是来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进德兄，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那一定是月香带给你的，请千万不要害怕，珍重啊，进德，你要当心———幽灵的报复。段路”

　　恋猫记

　　我来找我要租的房子。我走过一座桥，边走边看桥下一排排老式的瓦房。

　　我看见了一只猫，一只浑身雪白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我心底的那只猫在一天的清晨，死去了，那一年，我十一岁。

　　屋顶上那只猫突然消失了。我找到了桥下的瓦房中那间待租的房子。

　　我决定睡在小阁楼里。我睡下了，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通过神秘的直觉，我能感到，尽管我正闭着眼睛。我张开了眼，窗外，紧贴着玻璃，一只白色的猫正睁大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是在认人。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她说：“你是新搬来的房客吧？我就住在你隔壁，也不知是谁在这放了一个破脸盆，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

　　我胡乱转了一天，黄昏时分回来时，隔壁的女邻居正在出门。奇怪，她怎么晚上出门。

　　与昨天不同，我很快就睡着了。有种气流涌到我脸上，并有另一种呼吸声。我轻轻翻了身，身边毛茸茸的，我伸手轻轻触摸到了它光洁柔软的皮毛。还是那只猫，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我把手按在它背上，猫骨头是很轻的，又圆又滑，尽在我手掌之中。这时，它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它温顺地躺在我怀里，我敢发誓，它一定认识我。直到天明我醒来后，才发觉它（她）已经离去了。

　　晚上我开着灯，猫又来了，又一次扑在我身边。这些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牙疼了，虽然很轻微，但这小小的痛楚却有绵绵不绝的味道。

　　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远猫，它（她）盯着我，突然它（她）的目光软了下来，哀求似的蜷缩在地上，那痴痴的眼神真让人揪心。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搂住了它（她），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后伸出了小小的舌头，舔在我脸上。我的牙疼突然加剧了，就在这一瞬间。

　　这天的天气很不好。十点以后，猫果然来赴约了，它（她）猛地扑在我后背上，我见到了它（她）黄棕色的眼珠，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见到我自己，再往里，竟是一个和尚，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凝视着我。我立即把视线从猫的脸上挪开，我在寻找一样足以斩断我的烦恼的东西。终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里打了个哆嗦，我的手向刀伸了过去。

　　除了那只手以外，我全身一动不动的，害怕让怀中的它（她）察觉。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这甜蜜中了。但我的那只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终于拿起了那把刀。

　　忽然我闭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白光，又是一道，是闪电。此刻差不多刀尖就要刺进它（她）柔嫩的肌肤了。它（她）察觉了，立即从我的怀里逃脱了出来，它（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巨大的痛苦，它（她）对我充满了恐惧和敌意，弓起了身子，随时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此后的三天，牙疼愈演愈烈，而那只猫也再没出现过，甚至连隔壁的女邻居也无影无踪了。楼下一位老太说隔壁那间房已经十几年没住过人了。我决定冒一次险，用力地撞开了隔壁的那一扇门。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梁上结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家徒四壁，空空荡荡的，布满了凄惨阴冷的空气。

　　我回想起那只猫，但剧烈的牙疼使我脑中天昏地暗，但我惟一清楚的是，我明白我已永远失去它（她）了。

　　连载：蔡骏午夜小说馆

　　作者：蔡骏

　　出版社：接力出版社

　　《江南时报》(2006年03月18日第八版)